贾珍:快别提了!你是不知道,那三姑娘好厉害。和她姐姐竟是大不一样……我也见过不少风月女子了,只从未见过这样的货色——绰约风流,绝无二致。孟浪起来,竟比个男人还厉害。不像是男人玩她,倒是她把男人给玩了。发起脾气来,见什么就毁什么。闹腾起来都没人辖制得住。天天挑穿拣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我何曾遂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蓉:既然为她花了不少冤枉银子,就这么罢手不成?
贾珍:唉!是块儿肥羊肉啊——只是烫得慌!
贾蓉:我听琏二叔说,她好像心里许了一个人——非此人不嫁。那日在二叔和二姨面前竟发了个重誓,从此后竟真个的非礼不言,非礼不动了。
贾珍:哼!那也只看罢了。我就不信她湿了鞋,真装没事人。她现在想立牌坊,当初就不要做婊子!(二人下。片刻,三姐独自一人上,在园中徘徊。)
三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径落花随水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二姐手持双剑上)
二姐:妹妹!妹妹!
三姐:姐姐,什么事这样急?
二姐:你看这是什么?
三姐:这……
二姐:这是你那柳郎君下的定亲信物!
三姐:什么?这……姐姐不要哄我。
二姐:好妹妹,这真是他下的定亲礼。我也料不到会有这等天随人愿的喜事。(三姐大喜,接过剑反复摩挲)这真是天降良缘!想来妹妹合该与他有缘。只是想不到,妹妹的这段姻缘结得这样巧——二爷出外办差,偏在那平安州遇到劫匪闹事,那柳公子恰在这时出现,拔刀相助,保全了大家的性命和财物。你姐夫感激之余,赶紧向他提了这门亲,他也就应了。这把鸳鸯剑,是他家传代之宝,从来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现在拿来为定,他说他纵系水流落花之性,也断不舍此剑的。你说,这是不是再想不到的喜事?妹妹——妹妹,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三姐:没,没怎么。我是心里欢喜。
二姐:傻妹子。你日思夜想等他来。如今他来了,还不欢欢喜喜的呢?我这就找妈去,让妈和大姐准备准备。二爷说,过几日,人家便来提亲了。(二姐下。三姐怀抱双剑,喜极而泣。兴儿上。)
兴儿:三姨,你好好的怎么在这里哭?谁惹恼了你不成?
三姐:没有谁惹恼我,我是心里欢喜。
兴儿:心里欢喜?那,那你抱着这剑做什么?
三姐:这剑,就是让我欢喜的因由啊!
兴儿:兴儿不懂。
三姐:你不是说三姨长得标致,日后一定得遇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吗?今儿这话应了。我日思夜想的梦就要成真,你说,该不该欢喜?
兴儿:这果然是喜事。自然该欢喜!只是三姨又为何哭呢?
三姐:我再想不到,这梦竟然这么快就成真了。我一路辛辛苦苦挣扎着走到今日,心里想起从前那些荒唐不堪的日子,有恨,很愧,有羞,有苦……如今瞧着这手里的信物,想到自己不负这些年的煎熬,总算终身有靠,所以欢喜得很。可又觉着,这一切似乎真的只是个梦。所以我又怕。怕好梦不长,怕梦醒人散……
兴儿:不是梦不是梦。三姨一定称心如意!
三姨:是啊!一定称心如意。一定会的,一定……(下。兴儿叹息片刻,也下。片刻,柳湘莲上。)
湘莲:方才遇见宝玉说的那番话,叫我心里实在疑惑。既说这尤家三姑娘是个如此难得的美人,她哪里会少了人匹配?如何只想到我?我素日又不甚和她们相厚,在路上就忙忙的再三要定亲,怎么这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细细想来,着实有些后悔,不该轻易留下那剑做定……何况这贾府,从上到小,从男到女,清白之人素来不多。想他们府里,除了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只怕连猫儿狗儿都是脏的了。哎呀!我可不能做这剩王八!(兴儿上)
兴儿:柳相公,您来了!稍等,我这就通传。柳相公到了!(尤氏,二姐,贾琏上,大家见礼。)
湘莲:晚生有礼了。
尤氏:公子快请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无需多礼。(三姐悄悄上来,在旁边窃听)论理,今儿本该高堂主事,但母亲近来身体不适,连日里都卧病在床,实在举止不便。故而让我今日越礼行权,主持了这桩大事。两个妹妹虽然不是与我一母所生,但我们姊妹相处多年,也情分深重的。况且,她们也都是我带到这里来的。做姐姐的,只想她们能有个好归宿,也对得起老父老母了。只是今日若有什么简慢之处,还望公子体谅。
湘莲:夫人言重了。晚生不敢当!但今日晚生前来,实有要事禀告:这回在客途中,偶然忙促交了定礼,谁知到家后,晚生才知道姑母已于四月间为晚生定了婚约,使我无言以对。若从了琏大哥的情谊而违背姑母的意思,似不合理。因此,晚生唯有遵照家长之命,负了夫人和琏兄以及小姐的美意了。倘若下的是金帛之订,晚生也不敢索取了。但那剑是祖父所制,意义非常。故请夫人赐回为幸!(众人大惊。三姐大悲,转身下去)
尤氏:这,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生出这么个事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亲口许我妹妹在先,又怎能退却了事,再结别的姻缘?
湘莲:晚生也想不到家中长辈有此行止。想来,这也是造化弄人,合该晚生和小姐无缘。
贾琏: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大事出入随意的?你这也太意气用事了!此事不可,还要斟酌。
湘莲:小弟甘愿领责受罚。但此事万万不敢从命。望兄台见谅!(三姐持剑上)
贾琏:柳贤弟,你怎么能朝令夕改——
三姐:你们不用再议了!痴情待君五年矣,君果冷心冷面人——还你的定礼!(往地上扔剑。柳湘莲一看,双剑只有一把,再抬头时,尤三姐已持着另一把剑自刎倒地。)
众人(慌乱,四处奔呼而下)妹妹!妹妹——来人哪!快来人哪!——救人,快些救人!
柳湘莲(呆立半晌,抱起倒在地上的三姐)我不知你是这等刚烈贤妻。竟错怪了你。三妹……三妹!(痛哭)
【第三幕】
(王熙凤坐在屋内中央,满脸怒容。善姐服侍在一旁。平儿上)
平儿:奶奶,兴儿来了。这会子是立刻叫他进来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
熙凤:叫他进来!
善姐:是。(下)
熙凤: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
平儿:是小红那丫头听见的。她说她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也好。不知是兴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悄悄的呢!叫里头知道了,不把你们的舌头割了才怪!(善姐上)
善姐:奶奶。兴儿来了。(兴儿上,跪在地上)
熙凤:好小子,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不知所措,吓得磕头)行了,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兴儿: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
熙凤:掌嘴!(兴儿抽打自己)够了——你二爷在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兴儿:啊?这……奶奶饶命啊!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的谎!
熙凤:快说。
兴儿:这事,奴才之前也不知道。就是听得说,东府里珍大奶奶的老娘,带着两个妹妹过来投奔。二爷去东府喝酒,见到了二位姨奶奶,就和蓉小爷夸她们好。蓉小爷就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
熙凤:呸!没脸的王八蛋。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
兴儿:奴才该死!(不敢再说话)
熙凤:完了吗?怎么不说了?
兴儿: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
熙凤: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你好生给我往下说!
兴儿:是。后来,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只知道蓉小爷给二爷在外头找了一所房子。
熙凤:房子在哪里?
兴儿:就在府后头。
熙凤:哦……(回头向平儿)咱们可都是死人哪!你听听。
兴儿:后来,二爷叫人裱糊了房子,就,就娶过来了。
熙凤:这事,你珍大奶奶不曾出面?
兴儿:这个小的不知,但是过了几天,珍大奶奶就拿了些东西过去了。
熙凤: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你珍大奶奶不离嘴呢!——谁服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磕头不敢言语)还有什么?一气儿说完。
兴儿:没有其他的了。别的,奴才就真的不知道了。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若有一字虚言,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熙凤(沉默片刻):你这个猴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了,你新奶奶好疼你?哼!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惧怕,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打折了呢?起去!(兴儿磕头,起身,后退)你听着,从今日起你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你试试。出去吧!
兴儿:是。(准备走)
熙凤: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
兴儿:奴才不敢。
熙凤:你出去要是敢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应诺,下)善姐,倒茶!(善姐答应着下,熙凤向平儿)你都听见了!这可好。咱们坐在屋里什么事不知,忽喇叭的就钻出个二房奶奶来了!
平儿:奶奶,消消火儿。怒气伤身啊!
熙凤:哼!我嫁到贾家,就没过过安心日子。这屋里几百个人,上上下下要照管。我为这个家真是操碎了心。饶这么着,还有人在背后咒我,恨不得我死。
平儿:那都是小人含怨,奶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奶奶千金贵体,若和那些糊涂东西计较,岂不自己伤了自己?
熙凤:我算看清楚了。这男人,是温不热的石头。他哪里管你受气委屈?他只要自己逍遥快活!我哪里倚靠得了他半分?只恨我没有个儿子……你说,这个新二奶奶要是生下一男半女,岂不迟早夺了我的地位?我怎能容她!(平儿沉默。善姐倒茶上)
善姐:奶奶,喝茶。
熙凤(沉默片刻)……善姐,你出去准备一下出门的衣服和车。再把兴儿那个兔崽子叫上。咱们这就——迎亲去。(善姐答应着下)
平儿: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