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凤:我已经有主意了。趁着你二爷此刻在外办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们,需得做定大事要紧!(熙凤带着平儿下。片刻,兴儿上)
兴儿:新奶奶,新奶奶。快出来迎接。大奶奶来了!(二姐上,熙凤与平儿及善姐自对面上)
二姐: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妹妹仓促之罪。(拜跪)
熙凤(满面春风)快快起来!你我姐妹,怎能如此多礼?(扶起二姐)哎呀!果真好人品。
二姐:姐姐快请屋里坐。
熙凤:哎哟!咱们姐妹,不必如此拘礼外道。(众人进了屋,二姐去端茶奉上)
二姐:奴家年轻,到这里之事,都是由家母和姐姐商议主张,我也早想着要去给姐姐请安,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今日有幸相会,姐姐亲临大驾。妹子心意难安。若姐姐不嫌奴家寒微,凡事就求姐姐指示教训。奴家一定倾心吐胆,安心服侍姐姐!
熙凤:姐姐说的哪里话?倒叫我不安了……皆因奴家年轻,总是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宿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我意?反以为我是那等嫉妒之人。眠花卧柳之事瞒我尚可,今娶姐姐之大事,乃是人家大礼,竟也不曾对我说。叫我有冤也无处诉啊……奴家早就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果然添下男丁,将来我都有靠!所以,我一听见姐姐的事,就立刻赶来拜见。我求姐姐起动大驾,搬进府里去住。你我姊妹本应同居同处,同侍公婆。彼此合心,谏劝夫君。如今,姐姐在外,奴家在内,奴心又何安?再者,外人知道了,也不雅观——二爷的名声要紧啊!(二姐已然心动,但仍有顾虑,沉默不语)姐姐想必是听了不少诽谤我的话。那起下人都是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是何等样人?岂可信真?自古说:“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妹、妯娌,怎能容我到今天?(喝茶。善姐和平儿会意,上前说话)
平儿:二奶奶为人最是和气欢喜的。府里的奶奶和姑娘们,都只喜欢和二奶奶说笑。
善姐:是啊!二奶奶待我们这些身边人是极好的。咱们府上人多嘴杂,奶奶要是持家不严,早就成一锅乱粥了。
平儿:奶奶一听说新奶奶的事,忙忙的就收拾了屋子,脂粉绸缎就准备了几箱。新奶奶不信,进府里一看就知……
熙凤:行了行了,瞧你们说的。这都是我管教不严,纵得下人们这么无礼。姐姐可别见怪!
二姐:哪里的话?姐姐言重了。
熙凤:我今日亲自来拜见,就是求姐姐跟我一道进去。你我二人从此同悲同喜,和比骨肉。如此一来,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也必定心中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倘若——姐姐执意不肯随我进府,那奴家就在此相陪。我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脸,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家就是死,也愿意了……(哭起来)
二姐:姐姐,快别说了。是我错会了姐姐!(哭)
熙凤:哎呀!瞧我。扯三扯四说了一大堆,只顾着自己絮叨,竟把姐姐也招得伤心起来。是我不好!姐姐,快收收泪。(帮二姐拭泪)平儿,还不来行礼?(平儿上前行礼)
二姐:你就是平儿姑娘?快别如此,你我原是一样的人。
熙凤:哎呀!折死她了。姐姐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这样。
二姐:是。一切听姐姐指示。
熙凤:那还等什么?姐姐,这就随我进去吧!一应服侍的人都是齐全的,我都打点好了。姐姐只管安心上路。
二姐:只是,我这一去,这里的屋子可怎么收拾呢?
熙凤: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个粗笨货要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便是了。
二姐:我没什么东西要拿。这些原都是二爷的。
熙凤:既如此。兴儿,你着几个小厮过来好生照看就是。(兴儿应诺)善姐,你留下,把奶奶的贴身细软收拾一下。平儿,你送奶奶先上车。姐姐,我帮你打点了这里就过来。
二姐:是。任凭姐姐裁处。(平儿扶着二姐下)
熙凤:好生伺候着!(待二人走远,变脸)你们都给我好生听着,不许在外走漏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
兴儿,善姐:是。
熙凤:兴儿,你过来。你去账上取二十两银子,到外头找一个人去衙门里告你二爷,就说二爷“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
兴儿:啊?奶奶,这事这么厉害。奴才不敢造次!
熙凤: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我告诉你,就是别人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我不过是要借他闹一场。就算真的告大了,我也自然能够平息。去吧!
兴儿:是……
熙凤:善姐。
善姐:是,奶奶。
熙凤:从今儿起,你就拨给新奶奶使唤。给我好生照看着她。若有走失逃亡,我一概和你算账!
善姐:是!奶奶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第四幕】
(贾珍在内厅看一封信件,贾蓉立在旁边)
贾珍:哼!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告我们家。
贾蓉:父亲,这等小事。不用您操心!儿子前去打点就是了。
贾蓉:你先去取二百两银子,着人到都察院打点。
贾蓉:是!(话外:琏二奶奶来了!)
贾珍:啊?她怎么来了?坏了坏了,她这一来,定有场大闹!我们快躲!(熙凤带平儿上)
熙凤:好个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
贾蓉:侄儿给婶子请安。
贾珍:蓉儿,好生伺候你婶子!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妹妹,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啊!(匆忙下,熙凤欲追,贾蓉忙拦住。尤氏上)
尤氏:凤丫头,你来了?什么事这等忙?
熙凤:呸!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不成?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厉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放声大哭。尤氏忙劝解。熙凤一边哭一边骂)我来了你家,干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还是你们多嫌着我,使这圈套,要挤我出去?走,如今咱们一同去见官。回来再请合族众人分证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边说一边拉着尤氏要去见官)
贾蓉:婶子息怒!婶子息怒啊!
熙凤:你个天雷劈脑五鬼分尸的下流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来!祖宗都不容你,还来劝我!(扬手要打)
贾蓉:婶子别动手。仔细手疼!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一边说,一边左右开弓扇自己)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
平儿:奶奶,快别让打了。大爷们都是金尊玉贵之体,日日要见达官贵人,打坏了可怎么处啊?
尤氏:好妹妹,气大伤身。我知道这次是我们办的不对。你素日最是个有担待的,且消消气。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熙凤: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账名儿给我背着?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你们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亲身接来家住,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如今竟然告我?!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拿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皇天菩萨,祖宗在上,我王熙凤是做了什么损阴鹜的事,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一头碰死算了!(作势要撞墙,众人吓得一把拦住,不停劝解)
尤氏(转头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
熙凤(听说这话,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还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去?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惊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自古说“妻贤夫祸少”,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狠啐了几口)
尤氏(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要他们听啊……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平儿:奶奶最是圣明的。纵然是大奶奶有不周全的地方,奶奶今日也作践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看着往日的情分才是。
熙凤(指着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当面问他!宫里老太妃仙逝,家里亲大爷的孝也才五七,国孝家孝之中,侄儿竟敢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学着,日后也好教导子侄的!
贾蓉: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去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俗语说的“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侄儿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个不孝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罢!(说着,又磕头不绝)
尤氏:好妹妹,你就消消气吧!凡事都能从长计议。妹妹要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熙凤(见此情景,知已达目的,且再往下施展,恐难收场。遂拭泪转脸向尤氏)……唉!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官,把我吓昏了,才这么急火攻心的顾前不顾后。也不知方才怎么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少不得求嫂子体谅我。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说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
尤氏:妹妹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的。妹妹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们娘儿俩打点五百两银子,就给妹妹送过去,哪有叫妹妹又添上亏空的理?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妹妹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才好。
熙凤: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么人?嫂子既怕他绝后,我难道不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妹子,就和我的妹子一样,只是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又一层罪。我听到这些,纵有万般智谋也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贾蓉:婶子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
熙凤:外头算是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呢?不行,你还是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
尤氏:不成不成。这事如何回得老太太和太太?兄弟乃是孝中娶亲,这层罪我们如何担得起?好妹妹,还是你想个主意,如何撒谎混过去才是。
熙凤:哼!既没这本事,谁叫你们干这些事?这会子又这个腔调,叫我哪只眼睛看得起?罢了!我就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你妹妹是我看上了,因我不大生养,原就想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见了你妹妹很好,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只等孝满百日之后,再接进来圆房。总之,仗着我这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尤氏:到底是妹妹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俩过去拜谢。
贾蓉:婶子的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定当涌泉相报!
熙凤:罢了!我就是个傻子。怎么怨得别人欺负?我这会子,就到老太太和太太那边去了局吧!
【第五幕】
(二姐坐在房里梳妆,善姐收拾屋子)
二姐:善姐,那秋桐原是哪里的人?
善姐:她原是大老爷屋里的丫头,也不过和我一样。二爷办差回来的那天,老爷心情好,就把她赏给了二爷,明公正道就做起了姨娘。唉!这真是人各有命。哪里能谁都有那么大的福气呢?
二姐:二爷,怕是有些日子没到这屋里来了……
善姐:那是自然。有了新姨娘,二爷自然喜欢得紧。忙着疼忙着眷顾,哪里能得闲儿呢?
二姐(被善姐的话刺激到,沉默片刻)……没了头油了,善姐,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吧!
善姐:二奶奶,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事情;银子上千钱上万,一天都从她一个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将就些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她亘古少有的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是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头,死不死生不生的,你又敢怎样呢?
二姐:你——(话外:“大奶奶来了!”熙凤上。善姐见礼后下去倒茶)
熙凤:妹妹。起得这样早?这些日子歇得可好?
二姐:多谢姐姐惦念。一切都挺好的。
熙凤:拨给你的丫头可听不听话?倘或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善姐奉茶上)我可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
善姐:小的不敢。
二姐:姐姐多虑了。善姐……她是极好的。
熙凤:那原是应当的。行了,下去吧!(善姐下)妹妹,少什么只管跟我说,千万不要外道才是。这些日子我没过来,实在是事情多,忙不过来。二爷又娶了新姨娘,我要打点——那个主儿是大老爷赏的,不照看好了,老爷太太怪罪下来,我当不起。再者,这段日子为了妹妹的事,我也少不得在外头探听访查。又要打点官府,又要找人息事;还要去承应老太太和太太们,忙得我是晕头转向。没法子,需得如此方能救下众人无事。谁叫你我姐妹情深?我是断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的!
二姐:实在有劳姐姐了。连日来的事我也听大姐姐说了,多亏姐姐你有计谋有担待,将此事安稳地处理了下来,妹妹真是感激不尽。
熙凤:手足之情如此,何必外道?只是……
二姐:只是什么?
熙凤:从那日见了老太太和太太后,本应是相安无事。谁知这些日子,竟有了许多的风言风语……不说罢了。省得妹妹生气。
二姐:姐姐不要瞒我,据实相告便是。
熙凤:唉!也不知是从哪个风地里传过来的。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在家做女孩儿时就不干净,和姐夫侄儿胡闹厮缠,不成体统。别人玩腻了的,被我们给捡了。还不早点休了再寻个正经人家的来。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又查不出是谁说的。只是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可怎么说嘴?真是气死我了!(二姐悲戚羞愧不已)妹妹,你不要把这些混账话放在心里。我是知道你的,清清白白何来不干净的地方?这都是那起子该死的小人所为。咱们这个家,家大业大,人多嘴杂。一点儿风影的事就被传得雷霆大作。我都是见惯了的。你是千金之躯,理他们做什么?快别自己恼了自己——今儿蓉哥儿媳妇儿生日,园子里已经摆下了戏台。咱姐儿俩收拾了看戏去。
二姐:姐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熙凤:好妹妹,去吧!坐在屋里生那些小人的闲气,不值当的。走吧!咱姐俩去把心散散,看看戏,就没事了。(拉二姐下。片刻,秋桐上)
秋桐:哼!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抢我的风头。我可是大老爷堂堂正正许给二爷的。不就是生的娇俏些吗?那张脸还不知被多少人捏过咬过。只可怜我们那软性儿的爷,当了剩王八还乐得跟得了宝贝似的。要不是我来了,还不知怎么被那个娼妇撮弄呢?(平儿上)哟,平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