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池中满是水。刚从生着锈斑的水龙头中流下，散发着一股氯的气味。
　　慢慢地把头低下。浸入那混杂着白色物质的水中。鼻尖，双眼，两耳。冰冷的水灌进鼻孔，一阵酸辛。眼睛闭得更紧了。耳膜被水封堵，听得见低沉的嗡声。
　　不敢睁眼。仿佛只要一睁眼，这水就会冲破眼球，冲进大脑，冲散脑浆，冲垮整个世界。
　　五秒。十秒。二十秒。
　　终于坚持不住，把头高高扬起，满头发的水珠四处飞溅。
　　镜子里的今天，仍然是今天。镜子外的今天。
　　
　　有些人永远无法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如陈奕迅所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比如，阿硕。
　　那个有着无数件纯色衣服的男人。很少再能找到他这样的人：感性而纯粹，一如他的那些件纯色衣物。红，蓝，黑，白。每一件都不掺任何杂色，不印任何花纹，纯得如同是画布般，未经涂染，只是空白。他不喜欢将穿脏了的衣服洗了再穿。随穿随扔。
　　一如人性。弄脏了便无法再回归。哪怕你加了再多的化学物质、费了再大的心思，也不会纯洁如初。
　　喜欢照镜子。用五颜六色的画笔将镜中的纯色衣物涂染得一塌糊涂，然后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湿抹布擦干净镜面。脱掉外套乱甩。乐此不疲。
　　不喜欢收敛。常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对陌生人。
　　胸前总是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晚上系一条红色的细绳，来自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喜欢宅在家里，又可以随时随地去旅行。随便去哪里，去多久。会遇到谁，又会发生什么。费用不是问题，作为一个专职写手，雇用他的公司并不在乎这些钱。公司需要他四处去找寻灵感，然后在规定时间内把它们拼凑成他们所需要的充斥着情爱与颜色的滥俗小说。然后出版，发表。然后大卖，赚钱。然后，又是下一场不知道目的地的旅行。
　　他的行囊里，除了必备的生活日用品，便是无数的纯色衣物，纸笔，几本闲书，以及一台相机。带着这些东西，他在交错的铁轨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走。直到某天觉得时机合适了，便停下脚步，找到落脚之地，品尝此地的种种。然后把自己关在逼仄的空间里开始堆砌文字。他不喜欢用电脑打字。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依赖于原始的方式，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感受塞入可笑而受欢迎的故事情节中，挣扎着，愤恨着，讽刺着。而最终，只是妥协。
　　
　　硕。不要再写这种东西了。你只会在其中溺毙。
　　他和她站在写字楼第四十七层。某间办公室的窗前。窗子开着，闷热而浑浊的夜风吹在他们脸上。
　　硕。你是个有才华的人，完全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何必如此颠沛流离，为生活而疲于奔命。
　　阿硕抱着头，皱着眉头。眼中尽是悲戚。那么，什么是完美的人生呢？和你一样，白天做一个平庸的都市白领，坐在办公室养痔疮，到了夜晚又开始疯狂，用文字来宣泄你变态的心理。不知是扯下了伪装，还是才戴上了面具。别忘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无关紧要？我们曾经聊得那么投机。我送的红绳还系在你腕上。我不是变态。我只是减压而已。没人知道生活的重量。
　　阿硕举起右手，凝视腕上的那条红绳。那条红绳绕腕一周，贴着肉，像是用刀在腕上划了一圈后留下的疤痕。他扯住红绳，狠狠一拽，那条绳子便断得彻底。然后，一抡手，绳子飞出窗外，直下四十七层。
　　蓝。记得上次见面么。那是的你可不是画着工作妆，穿着工作服，一脸古怪而机械的笑容。我一度以为我找到了同类……我戴着它，是出于礼貌。现在已经没必要了。你不懂生活，蓝。你只会逃避。
　　可是，你不觉得……你的公司把你当做赚钱的机器，把你的才华埋没，很可悲么？
　　你又错了，蓝。我骨子里是向往自由的。但我更需要活下去。你有你的道路，我有我的活法。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真正可悲的，是你。
　　已将近深夜。街道上仍是车水马龙。街边灯火辉煌，其中不知有隐藏有多少红男绿女。
　　算了吧，蓝。算了吧。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我将继续我卑微的旅行，而你做什么，与我无关。早些回去，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到明早你醒了，你就会彻底忘掉我这个人。
　　我们同属孤寂。
　　你可知道什么是孤寂。
　　我可以辞职。然后陪你去旅行。
　　这不是你可以想的。算了吧。算了吧。
　　硕，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蓝。不要指望会有什么暧昧的事发生。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你没有权力把你就这么交给我，我也没权力就这么接受你。蓝，你看，你可以背负压力，待在这水泥囚笼里。但我不能。我需要行走。所以，算了吧，蓝。算了吧。再见。
　　那么，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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