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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真大》(寻编剧:小说改剧本5)
发布时间:2013/7/8  阅读次数:1001  字体大小: 【】 【】【
老苟把丫丫指给我看的时候,我正在上一节趣味植物学的公选课。好吧,我承认我是冲着“趣味”俩字去的,效果很明显,短短一堂课,我一共从睡梦中笑醒了三次。老苟是典型的反革命装逼犯,他说我这样是摆明了不给授课老师面子。我说,面子都是自己给的,他要有本事能让我不打磕睡,面子不请自来。老实说,这位老师从里到外都无法博得我的好感,寡言,秃顶,硕大的头上植被稀疏,荒芜得让人怀疑其专业水准。此人正讲解如何保护植物的课题,视频教学时一不小心误播了《动物世界》,里面传来赵忠祥温厚的男中音:春天来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吓得赶紧关掉。顿时全班哄笑,其中一个人笑得最突出,她便是丫丫。
  老苟指着丫丫对我说:她以后会是我老婆,你信吗?
  我说:不信。
  老苟说: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没听过富兰克林的一句话么?这世上最忠实的朋友只有三样,老妻,老苟,现款。我老苟还会骗你不成?
  我说:人家说的是老狗,不是老苟。
  老苟一听急了,说:较啥真啊,差不多的。
  丫丫的地理位置坐北朝南,靠窗,阳光从窗外涌进来,漫上她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丫丫,她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脑袋很大。
  我说:她叫丫丫?
  老苟说:对,丫丫,别人都这么叫她。
  我说:丫的头真大啊。
  老苟笑着附和道:对,丫头真大。
  因为老苟的关系,我和丫丫偶尔碰上了也会打个招呼说说话,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们就是所谓的点头之交。后来我发现这种说法并不属实,准确得说我们应该是摇头之交,起因是我们各自都有一个比例失调的大脑袋,所以我们每次碰面都会以摇头的方式彼此调侃。这种举动里既有不可思议的惊讶,也有惺惺相惜的暧昧,对于这一点,我反抽过自己好几个大嘴巴子。这是后话。
  丫丫可能并不叫丫丫,因为这只是老苟转述给我的,而老苟是广东人,所以我也就不打算追究了。
  丫丫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五官清秀,四肢修长,乍看神似香港女星关之琳。老苟盯着丫丫发了整整一节课的呆,最后用粤语感叹道:我真得灰尝稀饭她呀。
  我说:喜欢就追呀,老苟,嗖。
  老苟说:看我的,一个月之内把她拿下。
  短短几天之后,我看见老苟牵着丫丫的手在操场上遛哒。
  当时丫丫已经提前发现了我,朝我直招手,我不好回避,就走过去笑说:丫丫,又遛狗呢。
  老苟冲上来就要攻击我,丫丫很配合得拉住了他,厉声喝道:卧下。
  看见老苟气得一脸酱紫,我赶紧跑开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佩服老苟的,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得手了。回到寝室后我拷问了他好几个钟头,最后他招供了,他说自己也就写了首情诗,然后约她出来见面,强吻了她,然后就成了。
  我说:有点传奇,讲讲。
  老苟把自己写的那首情诗念给我听了:
  我是排成一夜一夜的红酒
  掺了你52度的哀愁
  我是飞了一夜一夜的烟头
  你是尼古丁和焦油
  沾上你
  我就再也不能回头
  老实说,从来不知道老苟会写诗,这首诗让我感动了。感动的结果是我跑去给老苟泡了杯热茶,期待着他继续讲下去。
  老苟在开讲之前去了趟厕所,拉了一泡荡气回肠的小便,回来又在我递上的茶杯里加了一勺红砂糖,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杯里快速搅拌了几下。
  我表示很难理解,就嘀咕道:没见过喝茶还加糖的。
  老苟一听立马将食指从茶杯中拔出,竖起,朝我缓缓摇晃两下,笑道:No,你不懂。茶是苦的,糖是甜的,喝茶加糖,就叫苦尽甘来。这,就是我泡妞的秘诀所在。
  我想,这老苟真不简单,泡茶都能泡出泡妞的心得来,高手啊。我无比崇拜得追问道:那你刚才以手指搅拌茶水又有何寓意?
  老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哦,这个纯属个人习惯,因为手指上含有微量盐分,搅一下茶水的味道更好。
  我恍然大悟,说:那你刚才便后洗手了没?
  老苟怔了一下,上厕所干呕去了。
  在我恰到好处奉上一支口香糖后,老苟终于扭扭捏捏给我讲了他的那点情事:
  我与丫丫的相识要上溯到五年前,那时我们既是老乡,也是同窗。我们所在的高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但我是后进生,人一旦后进了,大家看你的视角就变了。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我是个坏蛋,我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我并没有打瞎子骂哑巴,挖绝后坟敲寡妇门,坏蛋干过的事我一样也没干过。我唯一的缺点就是成绩不好,这意味着我至多是个笨蛋,不是坏蛋。可是大家非说我是坏蛋,我也就将坏就坏,沦为校园一霸。
  那时我无所事事,成天晃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有时误入树林深处,偶尔撞到几对刚刚分清唇齿正练习接吻的小恋人,忍不住也会指点一二。老舒,你不要笑,你不要以为这是流氓行为,你见过这么热心的流氓?不过,在见到丫丫的第一眼,我很快就流氓了,很快。我见她的第一面是在冬天,也是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当时她穿着一件大红的灯芯绒长袄,大红的脸蛋,一个人坐在林中的石桌上写作业,四周都是忙里忙外的情侣,她就像一个1000瓦的电灯泡照亮了整片树林。
  我想,期中考试刚考完,这丫头多半是考试考砸了,在这发奋呢。我走了过去。如前所述,我是一名后进生,早已破罐破摔,视成绩如浮云,不存在被对方行为所感染的可能,所以我走过去只可能是荷尔蒙的作用。她确实很漂亮,以至于我走过去的途中撞到了一棵树。我摸了摸肿起的额头暗骂:奶奶的,还没过年就他妈找老子要红包。
  当时正值午后,冬阳斑驳,投在那石桌上像梅花桩一样。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埋头写着一本古文试题集,那认真劲儿可爱得要死。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咳了两声,见她仍没反应,我就高声念起她刚写下的一句古诗文: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这才抬头看我,一脸错愕。
  我说:考试没考好?
  她愣了一下,然后若有若无得点了下头。
  我又问:是语文考砸了?古文是你的弱项,对吧?
  她又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白了我一眼,过了好久才开口:那怎么办?古文弄得我头都大了…
  我一看她的头,心想:这头的确够大的。
  我说:古文不是你这样学的。任何一门语言和文种的掌握都需要互动,你一个人写写划划没多大用的,这样吧,我们互动交流一下,就用文言文。
  这一次她笑了,然后顺嘴来了一句:大善,尔有何言,速速道来。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就盯着她说:哇,汝头真大。
  她脸上笑意顿消,惊慌失措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部,然后字正腔圆地摔过来两个字:流氓!
  我不明就里,心想这真是冤枉啊,你再怎么瞧不起我也不该污辱我的古文水平,我老苟其他的不行,对古文学习还是颇有造诣的。现代汉语里的第二人称“你”在文言里的最常用的代词不就是“汝”与“尔”吗?对了,还有“乃”,南宋陆游《示儿》诗有“家祭无忘告乃翁”一句。莫非我应该说“乃头真大”?
  我刚想反问几句,她已经抓起书包跑开了。
  后来我百般打听,得知她小名叫丫丫,和我一个年级,很有艺术细菌,尤其热衷于行为艺术表演。我那时还没摆脱低级趣味,对艺术的认识基本停留在发育的肛门期,以为艺术就是吹拉弹唱,插科打诨,没什么大不了。丫丫的出现让我决心重新审视艺术。
  丫丫后来组织过很多次行为艺术的表演,都引起了极大反响。她策划了一系列以“反”字为主题的行为艺术表演,在各个学校巡回演出,差点惊动县教育局。这一系列被同学们戏称为“策反”艺术的表演,因为贴近校园生活,立意高远而备受瞩目。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期,一期是针对中学节假日强制补课而策划的命题为《反补》的表演,另一期是专门拷问应试教育体制的《反考》。
  《反补》的表演地点是在主席台,丫丫让她的搭档立于主席台正中央,左手持一只萝卜,右手持一件校服,她则一手持菜刀,一手持剪刀,站在旁边。待到围观的人足够多的时候,她就开始正式表演:一手刀劈萝卜,一手剪裁校服。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提示,所以大家对此次表演的寓意都有点丈二。可是这丝毫难不倒我,我心里早有了答案,这不过是一个拆字游戏而已,将“补”字拆成衣字旁与卜字旁,分别以校服与萝卜代之。刀劈剪裁即是“反补”,借此表达对补课成风现象的不满。
  当时我一激动,就冲上台给大家讲解起来,为了展示自己出色的拆字功底,我还举了一个“爽”字的例子:一人插插插插,能不爽么?
  丫丫一听到这里就来气了,伙同几个女同学把我推下台去。
  我在台下冲着丫丫大喊:丫丫,我要和你做朋友!
  丫丫看也不看我一眼,继续在台上摆Pose,忙她的表演。我一直疑心那时她已经喜欢我了,否则她推我下台的时候双手不会抵贴着我的腰,所使用的力道也不会那么缠绵。
  在《反考》中,丫丫显示出了她过人的胆识。在一次模拟考试中,她说服了班上近半数的同学参与她的实战表演。那天的情形几乎让所有的监考老师都震惊了:考场内近一半的考生都站着考试,将试卷倒置,并反手答题。所有的选择题,判断题都故意选错,所有的证明题都用反证法,所有的简答题都展开论述,所有的论述题都施以简答,几何题以代数方法解,代数题用几何方法做。总之,有关考试的一切都被反其道而行之。
  我很难想象这个先前还在为考试发奋的女孩会做出如此叛逆之举。
  教导处办公室是她常去的地方,她成了众人眼里的异端,问题少女。我却越来越喜欢她,她简直成了我心目中的女神,和关之琳与月亮一起戳进我灵魂的深处。老舒,你有认真听吗?不要总是笑,一副没有教养的样子。这个时候你应该严肃点,因为接下来的故事会很危险。
  我说:你的口味很重啊,问题少女你也敢喜欢?
  老苟踢掉木屐,将双脚盘到床上,然后呷了一口他调制的秘茶,眼神就迷离起来了。
  彼时,夏日的晚霞沾着细密的暑气从寝室的窗台爬进来,在老苟的身后绽开,金光四射。一个恍惚,我看见佛祖坐在我的面前。
  佛祖继续讲述自己的经传:
  有一天中午,我路过校长室,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女孩子的抽泣声。我从窗口往里看,却不见有人。我决定进去一探究竟。刚推门进去就听到角落的一张办公桌下有动静。我从兜里掏出圆珠笔,将笔芯推上膛,然后蹑手蹑脚走过去。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大脑袋。
  我说:丫丫?!你在这干嘛呢?
  丫丫一看是我,就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带着哭腔说:你个讨厌鬼,吓死我了。
  我一听,乐了,说:到底谁吓谁啊?你说你大白天的躲桌子底下干嘛?还哭呢,刚才是你在哭吧?
  丫丫哭着说:我没哭…是我们班团支书让我来这儿的,她说校长要找我谈话,叫我中午到办公室等着。
  我说:等着就等着呗,犯不着躲桌子底下哭啊。
  丫丫说:可是我在这儿都等了一个多钟头了,还不见有人来。人闲着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了,我想起自己在校的种种表现,还想起团支书对我的提醒,她说校长是个变态,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最后我越想越怕,怕那个变态的校长会想着法子对付我,所以就…
  我说:校长真的是变态?
  丫丫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小流氓。
  我说:跟我走。
  然后不容分说拉着她的手跑了出去。
  我们跑呀跑呀,终于跑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小树林。
  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丫丫甩手就要走。
  我说: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铆住了脚步。
  我说:今天是县里半年一度的中小学校长会议啊,要到教育局开三天会,这才头一天呢。
  丫丫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吃吃地说:你们都是坏蛋。
  我突然觉得她这时的样子很好看,就说:丫丫,不管你是什么蛋,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丫丫说:不可能的,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我说:我不可能为你去变性的。
  丫丫说:我是说我们志向不同。
  我说:放心吧,我可不是同志啊。
  那天的谈话不很投机,直到分手的时候她都没忘白我一眼。我想,或许好戏才刚开始呢,时间有的是,我慢慢跟她耗。
  之后好几个星期,我都没再见过丫丫。我觉得这丫头大概是受了刺激闭关学习去了,不打扰她也罢。这样的情形又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就跑去她们班找她,得到的答案让我半天没缓过神来:丫丫已于一个月前转学。
  至于她具体转到了哪所学校,没人知道,能知道的只是丫丫还在县里,可是除本校外,县里还有十一所高中,天知道她在哪一所?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是扳着手指头过的。床头的关之琳海报受了潮,窗外的月亮发霉起了毛,都在我眼里渐渐模糊。我再也没去过小树林了,那真是伤心之地啊。没有了丫丫,没有了她可爱的行为艺术,整个校园也阴沉有如地狱。我当时光顾着难过了,丝毫没想过挽回。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二
  信就躺在传达室,我满怀期望一路狂奔过去。接过信后,我有些失望,信是一个小学同学寄来的。
  回到寝室后,我漫不经心地看起那封信来,看着看着我突然兴奋地拍案而起:妈的,有了。      我立马提笔给丫丫写了一封信,然后又将写好的信拿到打印室复印了十一份,分别装进十一个信封,同时寄给县里其余十一所高中。
  信件被群发出去后,我开始等待奇迹的出现。半个月过去了,我的寄信被一封封陆续退回,一共十封,退信理由都是:查无此人。老实说,虽然还有一封信生死未卜,但我已经基本不抱希望了,原因在于这封信的去向是全县公认最差的县九中,我坚信丫丫决不会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不过我还是心存侥幸地等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任何答案,连退信都没有。
  正当我心灰意冷之际,一封来自县九中的回信珊珊来迟。我激动万分,拆信时把邮票都给撕烂了。回信很短,而且没有署名,但我敢肯定对方就是丫丫。信是这样写的:
  小混蛋:你好。本来想说“你坏”的,但念及你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给我写信的人,我就放你一马。但你不该不尊重我的,写个书信还用复印件,你大概也是用这种省事的法子写情书到处骗小姑娘的吧?
  其实这封信我早就收到了,但你太不真诚了,不仅用复印件打发我,连信封上的收信人都不署我学名,传达室的大爷为了找这封信的主人到每个班去扯着喉咙嚷我的乳名,我都快羞死啦!所以我气得不想回你的信,压了一个多月。这样吧,下周六我要去你们学校附近的工农体育馆演出,你看着办。
  
  这一定是耶稣他爸的安排!我想起了崔健歌里的一句歌词:“据说曾经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展示力量,试试第一次办事,就像十八岁给你一个姑娘。”这歌词他妈的原来就是为我写的啊,姑娘让我“看着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最该办的就是澄清误会,重塑形象。误会得当面澄清,而形象却需背后重塑。在见到丫丫之前,我终于把自己改装成了一个人模狗样的知青形象。去见丫丫的当天,我穿着一件借遍千山万水得之非常不易的立领中山装,皮鞋擦得泛着生坑玻璃光,三七开的头发梳得油滑儒雅,还戴上了一副无框眼镜,尽管我的两眼视力都是5.0。为了再次见到丫丫时不至于满嘴跑火车,我特别准备了一份类似于演讲稿的东西,以此约束自己。
  当天工农体育馆里盛况空前,热情似火的观众呈扇形向舞台发起冲击,现场尖叫声不断。我站在人流的最外围,看到好几股民工势力正光着膀子往里挤,场面很是粗野。我心想:丫丫该不会成明星了吧?正纳闷时,身后又涌来一撮人,我没有退路只有也往前挤,五秒钟后,我基本处于悬空状态。因祸得福,我的站位也被人为拔高了十公分,视野相当开阔,我一眼就能看到舞台上的精彩演出。我对身后正在拼命挤我的一个家伙说:好样的,别让老子掉下来。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看完了整场演出,舞台上人多妆浓,我极尽眼力也没认出哪个是丫丫。一散场,我就直奔后台。演员们正在卸妆,我就恬着脸一个一个地盯着她们卸。很多女演员都有些害羞,妆卸了一半就打住了,让我见识了什么是半兽人。
  我鼓足勇气上前问道:你们这儿有个叫丫丫的女演员么?
  这时一个男的站了出来,说:你是谁?找我女朋友有事啊?
  我一下子就懵了,说不出话来。
  那男的长得相当不给力,一张脸扯下来当抹布都迁强。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指着不远处正在拆幕布的一个女孩对我说:你找她?
  我定睛一看,硕大的脑袋,高挑的身材,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的艺术范儿,这不是丫丫还会是谁?
  我像朝圣般一步一顿地向丫丫走去,内心虔诚异常。丫丫侧头看了我一眼,手中的活没停,只淡淡一句:来啦?
  我说:你还好吗?
  她说:好着呢。
  我说:你交男朋友了?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嗯。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好几个月了。
  我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气氛有些尴尬。
  这样僵持了好久,丫丫才说:找个地方聊聊吧。
  我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这时丫丫的那个男朋友也跑过来了,说道:你俩认识?
  我说:嗯,以前的校友,好久不见了,叙叙旧。
  丫丫一把挽起那男的胳膊,发急道:好啦好啦,别磨叽了,走,一起叙旧去。
  这对情侣走路很快,我很吃力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酸。
  我们最终走进了一家奶茶店,叫了三杯奶茶,巧的是,我和丫丫都点的是原味奶茶。我们找了一个隔间坐进去,然后开始喝各自的奶茶,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老实说,我觉得根本没有聊的必要了,当着她男朋友的面,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浅薄与庸俗,除了感情,难道我就真得别无谈资了吗?
  正当我懊恼的时候,丫丫的男朋友开始说话了。他是在喝完那杯木瓜味的珍珠奶茶才变得口若悬河的,他的谈话包罗万象,从生活琐事到艺术,政治,当然也包括我一直羞于启齿的感情话题。他粗糙的外表下竟然有那么多精致的思想,有好几次,我和丫丫都被他声情并茂的讲述逗得前仰后合,可是笑完之后,我又会陷入更加巨大的羞愧与失落之中。
  丫丫也陆陆续续讲了些自己的事,我一点一滴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表一些稚拙的评论。丫丫说她之所以转到九中去,是因为那里更有艺术气氛。她还说自己可以为了艺术牺牲一切。我说艺术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她这样做太冒险了。 她也没反驳,只是一个劲过问我的情况。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敷衍了她一番,她也没生气,说我犯起傻气来像个诗人一样有趣。
  我丝毫没觉得自己像诗人,更谈不上有趣。我们的聊天终于伴随着奶茶的消耗殆尽而结束,丫丫的男朋友和我抢着结账,可惜我又跑慢了一步。出去后天色已经很晚,我问丫丫:还要逛逛吗?
  丫丫看了她男朋友一眼,笑道:好啊。
  我也哈哈笑了起来,说:跟你开玩笑的呢,都这么晚了,改天吧。
  不改了,就今天。
  哦。
  就这样,我再次羞愧地跟在这对情侣身后,默数着街边一盏接一盏或明或暗的路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丫丫似乎有所察觉,停下来问我: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我说: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丫丫说:我今天搞演出都没喊累呢,你一个观众还觉得累?
  我说:呵呵,你不懂,观众只能干看着,所以才累。
  丫丫男友说:那我们去附近吃点夜宵休息一下吧。
  丫丫说:好呀,跟我来。说完拉着男友的手就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巷子。
  这种被人一下子甩掉的感觉糟糕透了。小时候,每次跟着哥哥出去玩,他都会嫌我碍事,总是在半途突然跑开,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像澳洲袋鼠一样东张西望,不知所措。老实说,那种超出我心理经验之外的东西让我感到羞愤难当。好几次,我都会暴跳如雷,然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时隔多年,我再次重温了这种心情。没有多想,我顺手操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冲着头顶的路灯狠狠砸去。然后坦然穿过那一小片阴影,像一个标准的路人甲。
  我决定去找丫丫。不是要吃宵夜吗?我肚子也饿了,为什么不吃点呢?吃完了挥挥手,说声再见,挺好的,不是吗?这么想着,人已到巷口。丫丫出乎意料地倚在那儿。一个人。
  我说:他呢?
  丫丫说:退场了。
  退什么场?
  戏演完了,就退场呀。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成功的表演。而我,被迫充当了这场表演里唯一的活体道具。我说:丫丫,你丫太狠了。
  丫丫嘴一撅,说:都是为了艺术嘛。
  我没再搭理她,转身就要走。她一把拉住我,说:不要生气啦,我请你吃宵夜吧。
  看见她那可爱的认真劲儿,我突然就没了脾气,甚至在她娇嗔的拉拽下差点笑了起来。
  那晚吃完宵夜,我们又一起去江边吹风。那里的风很大,以至于我们其间的聊天必须紧贴耳根才能进行。但是好景不长,她很快就感到害羞了,不再说话,只是沿着江滩漫不经心地走。再后来又一屁股坐在了一处浅滩的岩石上,我也挨着她坐下。她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扭头对我说:你喜欢我吗?
  我愣了几秒,没回答,只是像得到暗号一样想去捉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躲开了,她说:如果有缘,两年后再见。说完,她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去追,因为这不是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应该是继续保持固有的坐姿,点上一根烟,看潮涨潮落,最后朝江里吐口浓痰。而我正是这么做的,想想就让人欣慰。
  三
  故事说到这里,老苟突然打住不讲了。我急着追问:后来呢?
  老苟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久违的懒腰,说:后来就是现在了。
  这么快?
  嗯,非常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丫丫走后,我们彼此再无来往,连通信都没有。我越来越觉得爱情的虚妄,甚至到了谈爱反胃的地步。自那以后,我一心学习,终于成功考上了现在所在的大学。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真在这儿遇见丫丫了。丫丫是作为艺术特长生被招进来的。见到她是在一次军训中,当时所有人都穿着迷你服,在偌大的田径场上练习走正步。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支队伍,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侧脸,没戴军帽。因为是眼角余光看到的,而且是一闪而过,所以我看得并不真切。等我再想回头去寻找时,却不幸地发现,自己早已忘了那张侧脸的出处。
  再后来,一次军训小憩,各连队玩起拉歌。中途,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唱《九妹》,还是一女声,唱法飘逸过度,基本不在调上。围观者甚众,里三层外三层,想必不只是唱歌这么简单。当我费劲周折钻进去时,我差点以为是在做梦。唱歌者正是丫丫。她一边唱,一边还即兴表演着她的行为艺术:模仿二人传中“顶手绢”的绝活,玩起手中的军帽。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她一声:丫丫!
  人群立马鸦雀无声。丫丫手中的军帽应声飞出,恰好落在我脚下。她就那么傻傻地盯着我,好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我拾起那顶军帽,径直走过去,想给她戴上,没成功,头太大了。有些尴尬,但并无大碍。我捉起丫丫的手,将帽子套上去,说:没事,继续你的二人传版九妹吧。
  丫丫低下头,不再开腔。我便自己接着唱起来: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可爱的妹妹…旁边已有人开始起哄:九妹,九妹!
  丫丫从此多了一个外号,便是九妹。我依然喊她丫丫。偶尔叫她一声九妹,她就嘟起小嘴,说:我是九妹,你就是八哥,哼。
  接下来的事就很俗套了。和大多正经历朦胧初恋的青年小男女一样,我们会私下约会,会找一间没有熟人的教室自习,会隔着一肩宽的距离在校园里的林荫小道上散步,还会去食堂排队打饭时装作无意贴到身后然后拍一下对方肩膀说一声好巧。这样简单而暧昧的生活并不能让我满足,所以前不久我就跟你打了那个赌,然后就向她摊牌了。
  摊牌的过程是艰难的。我怕我会输。那晚打电话约她出来的时候,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我在操场上遛哒了好几圈,也没见她的人影。当晚没有月亮,我百无聊赖,便晃到主席台后蹲着抽起闷烟。当最后一根烟就要燃尽的时候,一束手电的强光扫了过来。是丫丫。她像拿一把左轮手枪一样拿着她的虎头牌手电筒,对着我说:你躲在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呢。
  还没等她走拢,我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我说: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你…洗澡啦?
  嗯。你也真会挑时间的,我的澡刚洗一半,你的电话就来了。
  丫丫,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几个字?
  你这是什么习惯呀?跟字数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一般而言,字数决定你的表达内容。如果是三个字,就是“我爱你”,如果是四个字,就是“我喜欢你”等等。这些招式早就过时啦,只能对付文科小女生。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的这句话一个字也没有,你信不?
  不信…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的嘴唇就适时贴了上去,堵住了一切欲说还休。那时候,她的眼睛睁得可真大,水灵灵的,黑白分明的,几乎让我误以为当晚的月亮又出来了。我宁愿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深情的时刻,我就那么拥吻着她,眼底鬼火涌动,精光暗溢。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呀,困惑,游离,不明所以,不知所终。印入的一刹那,分断的一瞬间。就在那一刻,她完全失去了抵抗。
  等她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一旁恬着脸笑。她几乎是机械地质问了我一句:你在干嘛?
  我没有说话,拿出那首写好的手抄诗塞到她的裙兜里,然后飞也似地跑掉了。
  讲到这里,老苟没有继续下去。因为他发现旁边的听众——也就是我,已经有点不对劲了。没错,我入迷了。也可以说是走神了。我在脑海里极力进行着情景再现。在老苟狠狠揪了一把我的大腿后,我才跳回了现实。我说:老苟,你现在能把丫丫约出来吗?
  老苟很认真地看了我几眼,说:你想干嘛?
  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再想见见她。
  老苟脸色一沉,说:靠,你小子不会是想挖墙脚吧?
  我说:怎么可能,我只是好奇她的脑袋到底有多大。你说,我跟她,谁的更大一点?
  
  四
  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校园里处处可见的短裙和马尾辫,让这炎热的天气降了几分火气。丫丫也不例外。自从和老苟公开恋情之后,她的衣服也越穿越清凉,两人走在一起,常会听到附近有头部撞击电线杆的声响。
  有一次,我又在校园里撞见了这小俩口。丫丫换了个新发型, 头发剪得很短,还扎了个可爱的朝天辫,远远看去,就像老式地雷上粗大的引线。她一手挽着老苟,一手朝我挥手致意。我看了一眼嘴里正叼根烟在抽的老苟,说:把烟掐了吧,小心引爆了身边的地雷哦。
  丫丫立马会意过来,红着脸说:你个大头鬼,还有脸说我。
  我说:咱俩到底谁的头更大还说不准呢。
  丫丫一听这话,甩开老苟的胳膊就跑过来和我并肩站着,并对老苟说:你来做裁判,说说谁的头更大。
  老苟的视线在我们的脑袋间晃了几个来回,然后说:看不出来。应该说是旗鼓相当。
  丫丫不乐意,摇着老苟的胳膊就撒娇:不行,一定得分出大小。
  我说:你就别打亲情牌啦。这样的比较不科学,没什么意思。
  丫丫说:那好吧,你说要怎样比才算科学?
  我想了一会儿,说:如果非要比的话,我倒真有一个非常科学的方法,只需要你到时配合一下。
  丫丫说:行呀,我绝对配合。
  于是在某个午后,我们开始了这次比试。我决定采用物理学里专门用来测体积的“溢水法”来完成这次比试。我们找了两个同等大小的脸盆,分置于两个大的水盆里面,然后将各自的脑袋完全没于盛满清水的脸盆里,最后通过比较溢出来的水的容积大小来比较各自脑袋大小。
  丫丫跃跃欲试,将自己的脑袋率先扎入水盆,唯独留了个直撅撅的朝天辫在水面上,看起来相当滑稽。我和老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丫丫一听到笑声,就把头拔离水面,冲我嚷道:笑什么笑,该你了。
  我按要求也测了一遍。最后比较各自溢出来的水的容积,丫丫比我多出大概一高脚杯的水。
  丫丫不服气,依然不依不饶,说:你肯定耍赖了,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水盆里偷偷喝了几大口?
  我耸耸肩膀,然后端起那一高脚杯的水,走到丫丫面前说:丫丫,如果这是杯酒该多好呀,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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