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天没有接到一个客了。对于一个车夫来说,乘客的数量决定着他生活的质量。所以我很难过。在我的车后坐垫上,已经开始有灰尘堆积。用手一抹,满手的黑,这让我看起来不像个拉黄包车的,更像是个拉煤的。
三天的游手好闲让我渐觉衰老。其实不仅仅是这三天,在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无所事事的。我最常干的事就是将车扎在紫云街的街口,然后伏在车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屁股被我弹得满天飞舞,看起来宛若微型焰火。有一次,我甚至把烟屁股弹到了一个穿着斑马制服的交警身上,然后我就连人带车被扣在了局子里。理由是:驾驶无牌照黑车以及暴力袭警。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弹个烟头怎么就成了暴力袭警。所以,每每与人说起此事,我都会口齿清晰地附上一句:日他大爷。
需要补充的是,那一个烟头弹得我几乎倾家荡产。从交警大队离开的时候,我身上所有口袋都舌头似的朝外翻吐着,看起来真叫人羞愧。事实上,我的口袋里也并无多少值钱的东西。但警察才不管这些,只要是手能伸进去的地方,他们都会在里面掏上一把。最后,我身上所有能转化成钱财的东西都被当作罚款充公了。
事实上,我很少拨拉自己的衣袋,因为里面的内容确实乏善可陈。我太穷了,这种穷不仅长在我的脸上,还生在我心里。早些年,常有热心的街坊大妈要给我说媒相亲,基本都被我婉言谢绝。西偐说:“当你没钱时,请做好两件事,埋头工作和避开女人。”而我现在正是这么做的。我托人从旧货市场搞了辆老三轮,稍加改造后,就推出去拉客了。但是生意很差。我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从事的这个行当早已过时。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街上有公交,地铁,出租车,摩的,电麻木,而黄包车这种上世纪的东西基本只适合出现在博物馆。
但我别无选择。我深爱着这种古老的职业,近乎病态。每天鸡一叫,我就会蹬着我的三轮,赶往镇上。彼时,路上少见人影,偶尔碰到几个顺路的学生,也会免费捎上一程。我对踩三轮这件事有瘾,真的,左脚下去,右脚上来,右脚下去,左脚上来,对于习惯这个东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你是我的乘客,你还将有幸欣赏到我卖力蹬车时绷得笔直的跟腱以及偶尔离座撅起的臀部。当然,也有例外。我的意思是,如果乘客是个适龄女性,我的屁股可能就不会离座了,即使离座,也不会随便撅起。这一点说明我是个具备较高职业素养的人。同时也说明,我还是个害羞的大龄未婚青年。对于她们中的一部分,我总是尽可能地表现出绅士的一面。比如,在驾车线路上,我会尽量绕开那些过分颠簸的路段;需要上坡的时候,直接下车推行;在尘多人杂的时候,车帘会及时放下;在她们上车前,用备好的洁白手帕将后座擦上三至五遍。不要觉得好笑,等你到我这种岁数,三十出头,摸小姑娘的手还能偶尔发抖,对
爱情还妄想殊死一搏的时候,你就能理解我以上的行为了。
是的,你还小。这句话从我嘴里蹦出来不费吹灰之力,简直就成了我的口头禅。别误会,我没装老成。这是我的真实心境。我喜欢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说话,我期盼着她们踮着脚尖朝我招手,然后坐上我的车。这样,我就有机会心平气和地跟她们说上那么一句:是的,你还小。
如你所想,这样的我显得很矫情。但这也是习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实话告诉你吧,只要我的车上有乘客,在他们下车之前,我必然会说出那句口头禅。说来好笑,那些乘客(多为女性)上车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报站,也不是问价,而是动用她们形态各异的手指戳着我的后背问:喂,师傅,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出来做这个呀?是好玩吗?是行为艺术吗?是炒作吗?你想上报纸上电视是不是?你有团队吧?幕后推手是谁呀?师傅,你迟早会出名的,给我签个名吧师傅,就签在我T恤上。你是新时代的骆驼祥子啊。能坐你的车,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出发吧,祥子哥哥。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指点”和质问。我甚至学会了如何区分那些戳我后背的手指的主人的性别及年龄段。方法很简单:能让我后背刺痛的,多半是留着长指甲的女性,反之则为男性;用指尖戳我腰部的,多半是大龄熟女,用指腹轻点我肩部的,多半是涉世未深的学生妹。我最怕被人戳腰,每次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注意,这只是一个矫情的比喻,因为我并没有被电击的经历,所以被电了一下的感受无从得知。当然,这个比喻至少说明了一点,被人戳腰是让人难受的。不仅难受,而且危险。弄不好就一指头成千古恨,搞得车毁人亡。因此,为了保障驾驶安全,我往往会在发车前先抽上半根烟,搞一个答记者问。让那些好奇的乘客问完该问的,然后安心上路。
夜晚的紫云街是不宜久留的。那里是小镇上著名的红灯区,被一条护城河拥着,上面挂满廉价的迷你彩灯,每到夜晚就会发出同样廉价的光。一闪一闪的,很不真实,像极了那些倚门而站的小姐们的眼。老实说,这条街我并不常进去。我只在路口接送客人。当然,这不是一般的客人。对于我来说,他们叫做乘客,对于那些小姐来说,就是嫖客了。红金龙抽到第七根的时候,舌苔开始发苦。我用左脚勾起三轮踏板,准备踩车离开。
“师傅,等一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五个字,让我瞬间铆在原地。
一眨眼,一个穿着水洗白修身牛仔裤,长发披肩的姑娘跳上了车。你没听错,真的是跳着上来的,而且还是那种稚拙的立定式起跳。跳车后的余威惊人,车子左摇右晃了好一会儿,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可能会误以为里面在搞车震。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漂亮。车上没有反光镜,加之天色又暗,我也看不清。我只能凭直觉判断,她应该还是薄有姿色的。当然,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我只需要把好车头,看清来路,小心避让,直到静止。
我没有立马发车。是的,我等着那致命的一戳。缩肩,挺胸,收腰,提臀,汗毛倒竖,我做好一切准备,满怀热情迎接着这即将到来的颤栗。让人失望的是,车后死一般的安静。
彼时正是盛夏。刚入夜的水泥路面就像刚熄火的平底锅一样余热尚存,捎着一股粮仓里陈谷发酵的闷头味飘然上行,简单点说,就是灰尘的味道。在如此干热的天气里,还要出现如此冰冷的僵持,实在是一种酷刑。我就要忍不住了。
“去襄河渡口。”她像刚缓过神来似的说着,略带颤抖的北方口音,真动听。
这一次,我选择了继续愣在原地。
襄河渡口。那地方太偏远了,很少有车愿意去那儿。印象中我只去过不超过三次,其中有一次还差点撞见了鬼。
我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看清女孩的面部。虽然有路灯,但灯光只能顾及她膝盖以下的部分。上面的部分则需要依靠想象来弥补。能延伸我想象的是女孩左手戴的一个红山玉手镯。手镯成色很新,但口径明显偏大,不时从手腕滑至手肘。这个细节,迫使我进行了如下推理与想象:不久前,女孩恋爱了。和所有俗套的泡妞方式一样,男友送给她一只手镯作为定情信物。可是,粗心的他却并没考察女友的手腕适合戴什么尺寸的手镯,为女友亲手戴上之后发现,手镯可以直接当臂环了。尴尬的他主动提出取下手镯拿去找商家更换。女友虽有些不悦,但毕竟是爱人所送,心中还是欢喜的,死活不肯再摘下来,还说这样挺好,以后哪天长胖了都能戴。所以截止到目前,女孩子依然不舍得摘下这只大了一号的手镯。这自然也说明她是个既纯情又痴情的姑娘。这样的姑娘通常长着一张无比清秀的脸,眼睛大而空灵,时常泪光点点,喜欢双手托着下巴,发呆傻笑。当然,后面的这些推理就有点一厢情愿了。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被自己想象的那一部分打动了。
因此,我对车后的姑娘说:“坐好了。”然后踩下了踏板。
“谢谢你啊师傅。”
“谢谢你的手镯吧。”
“啊,我的手镯怎么啦?”
“没什么,很适合你。”
“一个客人送的。大了点,但我很喜欢。”
“客人?”
“是的。不瞒你说,我已经三天都没接到一个客了。”
“你是?”
“按摩小姐。”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沉默。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只是心猿意马地蹬着车。过了许久,突然感觉腰部被电了一下,如你所料,这迟来的一指头,亲切至极,差点让我流下眼泪。我稍稍减缓车速,等着对方发问。
结果,对方丢过来一个陈述句:师傅,我身上忘了带钱。
我猛捏了一把刹车,那姑娘没料到,在惯性的撮合下直接扑倒在我的背上。
她从后面用力推了我一把,然后赌气似的说:“不行就算了,我下车好啦!”说完探身就要下车。
我一把将其挡住,二话没说,继续蹬车。
没多久,那姑娘又从后面贴了上来,这次明显是主动的。她的双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头, 这告诉我一个信号:我可能要有艳遇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双手从我的前胸滑到后背,又从肩胛揉至颈椎,冰冷而修长的手指,隔着我薄薄的汗衫,按着人体最精准的经络游走着,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来,心已提到嗓子眼。
“舒服吗?”
“……”
“你知道我给客人这样按摩一次收费多少吗?”
“啊?!……”
就这样,我们彼此完成了三天以来的第一笔交易。
在抵达襄河渡口的最后一段必经之路上,有一小阙坟地。坟地掩映于河滩之上的杨树林里,林边被人熨出一条小道,路面非常平整,但也出奇的窄。我目测过,要想保证车轮不滑入道边的排水沟里,必须下车,并小心推行。
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车上的姑娘时,她也很配合地跳下车来。恰巧坟地里传来几声嗷嗷的怪叫。她吓得赶紧拽住了我的胳膊。我拉开车帘,对她说:“要不你还是进车里去吧?”
她想了想,然后问我:“这儿有狼吗?”
我说:“不是,狗獾而已。”
她说:“哦,那我不怕,不是狼就好。”
我说:“狗獾不比狼怂,是一等一的掘墓高手,专吃死人的肉。”
她听后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说:“哦,那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死人。”
我说:“那你跟紧点。”
她又赌气似的一下冲到了我的前面,并说:“我给你开道。”
我在后面看着她小腿像上了发条一样,一顿一挫地走着,心里直想笑。是啊,让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走坟地,这绝对算是一种极端体验了。
刚一穿过坟地,她就疯跑起来。眼前就是襄河渡口了。河边的灯塔将强光打向河面,一艘渡船刚刚离去。她抱着头,几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姿势很容易诱发男人的关爱欲。所以我也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膀,说:“河边风大,到车里等吧,下一趟渡船应该很快就到。”
这一次,她很听话地钻进了车里。我将三轮面朝襄河刹住,借着灯塔的光亮,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和想象中差不多,耐看,非常干净。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义务再留下来陪她等船。只要我乐意,我可以立刻推着我的三轮离开此地,然后回家,洗澡睡觉,过完稀松平常的一夜。但这显然不是我的性格。我总觉得不过瘾,故事还没完。
没错,我总是喜欢用故事二字来形容我的生活。我迷恋于讲故事。但事实上我并不擅长,我对人讲过的几乎所有故事都遭人不齿。她们听完我的故事,都会以非常不屑的语气对我说:“就这样啊?没啦?”我会认真告诉她们:“是的,就这样。”
我之所以在此逗留,还因为我有很多困惑没有搞明白。我想知道有关那个车上姑娘的故事。她为何做了小姐?凭她的姿色,又为何三天都没接到客?那个送她手镯的男人和她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她连夜跑出来要过河所为何事?……荒唐!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如此关心?难道仅仅是出于好奇吗?我他妈的不会爱上她了吧?她可是婊子啊。可是你见过这么不像婊子的婊子吗?真的,太干净了,简直就是仙女。操,我怎么会用仙女这么俗的词?真是色令智昏啊。可是想想吧,这样的一个姑娘现在就坐在我的车里,几分钟后她就会乘船离开。这多么让人伤感啊。真希望现在是冬天,河面封冻,轮渡停摆。这样,我就能陪着她多待会儿,一直陪她等到河水解冻,春天到来。难道不是吗?她看起来像是在车上睡着了,要是没人叫他,她可能会永远醒不来。
不幸的是,那是不可能的。轮渡的汽笛声及时传了过来。她像被王子吻过的公主那样醒了过来,擦了擦眼睛,然后优雅地跳下车来。她一边向渡口小跑着,一边朝我摆了摆手。她这是在向我告别吧?我还没做好准备呀。也向她挥挥手吧,这是我的本意吗?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呢?故事就这么草率收场了,我的三轮该打气了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来到渡口边。轮渡缓缓靠过来。带铰链的跳板精准地被放下,板沿深深插入河岸的泥沙里,被抛出的层洛门锚在空中滑了一道略显忧伤的弧线,然后一头扎进河底。目送着她上船后,我终于忍不住朝她挥了挥手。尽管她背对着我,但我敢肯定,她是能看到的。河面那么明亮,她没理由忽视我的倒影。
此时的我,只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样的事我没少做过。至于为什么,答案是不知道。我想,这样的夏夜,也犯不着苦寻答案。所以,我转身就去推我的三轮车了。姑娘的手镯赫然躺在车后座上。
我立马朝刚刚起锚离去的轮渡大喊起来:“姑娘,你的手镯!”
她摸了摸手腕,笑了,然后很快回应道:“算啦,送给你吧!祝你好运!”
我呆在原地,过了好久,突然着了魔似的又冲着轮渡驶去的方向不停大嚷起来:“姑娘,你爱我吗?”空旷的河面上,全是我的回声在飘荡。
一连喊了三遍之后,我便飞快地骑上车落荒而逃。
我甚至觉得,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最年轻的时刻。没有之一。
之后的我迅速老了下去。我想,要是那晚我能再多喊那么一遍,或许就能改变轮渡的航向。真的,不是笑话。
后来,我把那个大号手镯用红线系了挂在车里,并且在车里贴了张说明告示:凡能戴之合适者,必将免费相赠。结果如我所料,几乎每个来坐此车的人都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去试试,就像束手就擒的人面对手铐时通常所干的那样。试过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叹息一声:“哎呀,太大啦!”
这时,你会听到前面的车夫,也就是本人我,笑着说上这么一句:“是的,你还小。”
对了,最后给大家补充一小故事:就在那晚从渡口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打更人。他提着马灯,挎着铜锣,腰间的竹梆像一管阳具。我推车与他正面相遇,发现他甚至比我还年轻,只是嗓音已经苍老。我们彼此都认真看了一会儿对方,然后就擦身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