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是清晨,暑气还没有升腾起来,正是酷热的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人们都赶着这段时间做家务、锻炼身体——再过一会儿,太阳完全升起了,马上就热得不行,什么都不想干了。
唐育祥却已经吃好简单的早饭,靠着拐杖坐在自家门前,看着老伴玉莲在自家门口巴掌大的地里来回倒腾。她是个种地好手,从小就跟着父母做惯了,什么农活都样样在行。可这般的好手艺,到今天却用不上了——随着城市的扩大,原来的农村变成了郊区,原来的郊区变成了城市。现在的城市里,赤裸的土地是稀罕物件,唐育祥的老伴好多年不种地了,自从他残疾了以后,才在自家门口仅存的、还没有覆盖上水泥的土地上大显身手,种出一颗颗青翠欲滴、逗人喜爱的蔬菜,贴补家用。
唐育祥觉得自己的媳妇挺委屈。虽然玉莲嫁给他时,只是个貌不出众的农家姑娘,可她的老实肯干是人人都承认的。自己残疾后,拿的是基本工资,家里有点入不敷出。面对窘境,玉莲并不满腹牢骚,而是在工作之外,又默默地种起地来。唐育祥有时想帮帮忙,却总是力不从心,一条腿的他去了拐杖连站都站不稳,怎么干农活呢?好在他的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大儿子容华在电视机厂做销售,二女儿容珍因为他的工伤顶了他的岗,也有了份正式工作——这一点让他稍稍心慰。
虽然他的残疾换来了他女儿的一份稳定工作,可他每次想到他那条失去的腿还是痛心疾首,他有时甚至愤恨自己怎么没看好自己的那条腿,以致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唉,怎么这么不当心呢!一点准备也没有,说没就没了,自己好好的一条腿呀……”失去一条腿后,他只能成天和拐杖、轮椅相伴,成了个废人。一条腿虽说只是一个身体部件,失去后才知道它的功用非凡,蹦、跳、跑这些动作与足紧密相连,没了它,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成了称砣一块,再也不知道轻盈的滋味。人们只知道孤掌难鸣,殊不知单腿难行更难受啊。
唐育祥是不能没有腿的。他天生喜欢到处跑动,那些足迹未至的地方对他有无限的吸引力。所以当年上海铁路局招工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报了名。铁路,光是这个词就让人浮想联翩,它能把你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那滚滚向前的轮子就像飞速奔跑的腿,唐育祥天真地想,也许在铁路局上班就能想去哪里去哪里了,能在这里上班会是多么愉快呢?天遂人愿,唐育祥报了名以后没几天,经过简单的集体面试,就顺利到上海铁路局上班了。
上班之后,唐育祥才知道,在这里上班每人有固定职责和固定路段,没有特殊情况不会让你想去哪里去哪里,可唐育祥还是很高兴,毕竟是一份正式工作啊!比起当时普遍忍饥挨饿的人们,唐育祥不知境况好了多少。有了份正式工作,成家就容易了。唐育祥要求不高,玉莲也没啥坏处,经人介绍后,交往了没多久就定了亲。婚后生了一双儿女,玉莲在纺织厂找了一份工作,小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唐育祥觉得没什么不称心的。
日子舒坦了,唐育祥按捺不住天性,忍不住到处走动。那时没有什么假期,也不时兴旅游,可他还是利用零碎时间逛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上海的阔大气派给他的“自助游”留下了充分的空间,曲里拐弯的弄堂,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场,奢华洋气的石库门让他这个异乡人感受到了“阿拉上海人”的辉煌和自豪,他暗自庆幸,“多亏我到了上海,不然哪有这么多地方跑啊!”唐育祥买的第一个大件就是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就是当时的“宝马”,风风光光地带着他去过老上海的每个角落。晚年的唐育祥常自豪地跟人说:“老上海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可是,这一切,都在那次致命的事故中结束了。
那天,唐育祥像往常一样给铁路作例行的检查,丝毫没料到这个时候一辆列车正在他背后全速朝他驶来——因为现在还不到时间。当他觉得身后有动静时,想抽身躲避但已经迟了,他的一条腿被压得粉碎,万幸的是人没有给压住,没有生命危险。
事故后,铁路局除了给他照发基本工资、让他女儿来顶岗外,还给了他一笔赔偿,唐育祥觉得挺公平,没什么可争的,毕竟是自己不小心啊。可残疾之后的日子毕竟难捱,唐育祥总希望能有人来看他。他离开家乡已经几十年,不知老家的人都变成啥样了。他也动过回老家看看的念头,可是儿女老婆都要上班,要请几天假也不太方便。再说他和父亲多年未曾谋面,连写信都很稀疏,父亲的模样已经渐渐陌生了,估计就算是见了父亲,彼此之间也很生分。关键是一个瘫子到哪里都困难,且不说一路上都需要人照顾,就是到了老家,父亲兄妹和亲戚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又有什么意思!回老家只不过是想想罢了。
眼前,玉莲已经捯饬好地里的菜蔬,抹了抹额上的汗,对他说:“别老坐在这里,过会儿进去歇歇。”
“嗯。”
“中午饭在锅子里,你热热就行了,一定要全吃掉,不然又会馊了!”
“嗯。”
“太阳升起来了,我上班去了。”
“嗯。”
唐育祥自从残疾以后,人木讷了不少,跟他说话总是应付,对人对事没了一份热心。他知道虽然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逐步淡去,虽然他对父亲的思念只是似有还无,但他却宿命般地在向他父亲靠拢——他正在变得越来越不讨人喜欢,对世事越来越淡漠——这是件无可奈何、难以改变的事。现在他每天时间花得最多的活动就是坐在家门口注视来往的行人。他会依着行人的装束和模样暗自揣摩他们以自娱自乐,有时自己竟能吃吃地笑起来。这就是他现在最大的爱好,无论寒冬酷暑他乐此不疲。时间久了,他的逻辑分析能力练得和侦探一样敏锐,他看悬疑破案类故事总能在开头就准确地分析出谁是凶手。
路口走来一个老人,穿着当时已经不再时髦的的确良衬衫,衬衫皱巴巴、脏兮兮地贴着一身的汗;他的裤子也在上海已不多见,颜色暗淡,异常肥大;他的两只皮鞋头都已经踢破表皮,鞋底显得粗厚笨重。唐育祥一看装束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他不禁又在心中升腾起“阿拉上海人”的自豪感——你看,乡下人的装扮是多么土气、可笑哟!虽然唐育祥也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尽管到现在他的上海话还是遭到儿女的嘲笑,可他在上海已经生活了好几十年,完全以一个“老上海”自居了。
老人看来已经年纪不小,已是沟壑遍布、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他走得满头大汗,却还在奋力向前,益发让人感到他的老态。唐育祥又开始暗自揣摩:这人是来干嘛的呢?旅游逛街?这样子,肯定不是;走亲戚?怎么手里啥都不带呢?到上海来卖货?他这么大年纪了,腿脚都不灵便了,到底是他卖货还是货卖他哟!看他的样子好像生活得挺艰难,估摸着是到上海投奔亲戚或是“打秋风”来了。唐育祥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分析能力得意,朝老人笑了笑。
那老人似乎看到了唐育祥对他的笑容,瞪大眼睛朝他望了又望,努力地加快了脚步。“八成是要来问路了”,唐育祥想。
然而,这次他却猜错了,老人趔趔趄趄地走到唐育祥跟前,浑浊的眼神把他上上下下扫了又扫,直看得唐育祥浑身发毛,刚想开口呵斥,突然,老人开口了:“小祥子——”
那低沉的声音如同电击一般,把唐育祥击得半天动弹不得——原来是父亲!多年不见,原来高大威严的父亲竟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苍老得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他了!
“啊,是父亲!”唐育祥艰难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腾出凳子让父亲坐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也没事先通知我一下,给我好做点准备。”
二
不怪唐育祥没有认出父亲,屈指算来,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父亲了,上次见面还是他刚娶了玉莲的时候。
那时唐育祥刚结婚,一个外地人,靠着自己在上海落了户,生了根,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那次他带着刚娶进门的玉莲,利用婚假回了趟老家。
唐育祥的父亲是个徽商,早年颇有资产,名下有几十间房子,还曾经送唐育祥的大哥东渡日本留学。无奈世间风云变幻,解放后,父亲的处境堪忧。先是父亲的实业充了公,父亲做了账房先生,他以前买的前后几十间房子里陆陆续续搬入了别的人家。后来,父亲连账房先生也没得做了,开始和大家一起劳动。渐渐地,父亲拿回了的薪水越来越少,而弟妹还在不断增加,最后终于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经历如此变故,原本就感情内敛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了,对他的孩子也更加冷淡,甚至到了不闻不问的程度。
唐育祥当时才十五岁,但也算是可以出来的年纪了。可他喜欢念书,他在念书中得到无穷的趣味,成绩也很好。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唐育祥常像个二愣子般坐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下大声朗读。那时人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唯独他像满身的能量花不掉似的。虽然家道日渐中落,他还在做着上大学的梦,他还痴心妄想地能成为像他大哥一样的人。
但是他生不逢时,当时的环境不允许他做这样的梦。他已经初中毕业,他父亲觉得对得起他了,再念下去确实供不起。父亲开始劝他主动退学,出来找份事做,唐育祥充耳不闻,每天照样背着书包去上学。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警告他再不回来就克扣他的伙食——这在当时可是相当严重的惩罚,在饿死人的年代,人人都会刻骨铭心地懂得那一口粮食对人的重要性,“人是铁,饭是钢”,人强不过饭。唐育祥在这样的处罚前居然还是死撑,过了一个月,唐育祥的脸色黄得像刚出炉的烧饼,他的弟弟育军同情他,会省下一点口粮偷偷给他吃,这点恩惠让唐育祥今天想来还是满心感激。
终究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唐育祥的坚持上学渐渐地在父亲眼里成了对他的挑衅。一天傍晚,唐育祥放学回来刚把书包打开想看看书,一旁的父亲毫无征兆地跳起来,抓起书包和刚拿出来的书,跑到门前的河边,把书全撕了个粉碎,连同书包一起扔到河里去。唐育祥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书已经成了河面上漂浮的碎片,他心疼得放声大哭,跑到河边想徒劳地捞起那些碎片,可又被父亲扇了两个耳光:“大家现在都吃不饱饭,你还要我们供着你念闲书,你有没有良心!”赶来的阿姨,一边责怪着父亲,一边劝育祥,说家里确实是困难,如果他不出来做事,坚持念书,大家都要饿肚子。邻居们也纷纷叫育祥不要固执,念书是没什么用的。
唐育祥就这样万分不舍地辍了学,背井离乡出来找事做。无论何时,每每想起这些,唐育祥还是万分心痛,几欲流泪——他顽固地相信自己只要念下去,绝对不比大哥差。
现在他结婚了,唐育祥觉得自己混出了点样子,想显摆显摆,让父亲夸夸自己,让亲戚羡慕羡慕。他要让父亲意识到当年的决定是错误的,他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回家前,玉莲挑出他们最好的衣服,烫了又烫。唐育祥头上抹着厚厚的头油,穿着挺括的衣服,带着新娶来的媳妇,神气活现地回到家里。
谁知,到家后,父亲看到他一身“海派”的打扮,兜头来了一句:“怎么穿得和你大哥似的,别学着他摆拽!”,让唐育祥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后面的几天,唐育祥再也提不起精神,对老家全无了兴趣,最后还找了个理由,提前两天回去了。
唐育祥的大哥育正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他是父亲的长子,自小受到父亲的额外宠爱。那时的家境还很优裕,父亲一心想让大哥成为个人物,光宗耀祖。父亲对大哥的教育尽心尽力,曾经倾其所能送他去日本留学。大哥学成后便去安徽老家谋了教员,多年未见,对大哥的印象唐育祥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大哥留学回来的样子唐育祥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天,大哥穿着古怪的衣服,带着一脸的自信和自豪,彬彬有礼地和大家说话。那天家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大家都赶着来看这个出过东洋的高材生。父亲在一旁含笑不语,唐育祥那时虽然还小,也感到了父亲心底的那份骄傲。
后来,父亲的境遇每况愈下,当年威风凛凛的资本家一下子成为了罪该万死的剥削者,繁重的体力折磨让他苦不堪言。在万般无奈下,他想到了还在做人民教师的大儿子。于是,在未曾事先和大儿子打招呼的情况下,父亲风尘仆仆地辗转到安徽县城,找到他当年的心头肉。
可当他的大儿子看到久未谋面的父亲时,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他把父亲让进屋,然后关上门,苦口婆心又大义凛然地劝父亲回去劳动:“父亲,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现在政府要你劳动,是在挽救你。我这里不能是避难所。我是个教师,还要入党,其实,我也是需要改造的,我要改掉以往的资产阶级习气,做合格的教师。你住到我这里,会影响我进步的。”最后还语重心长地加了句:“不是我不孝,而是你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父亲听到这些话,半晌无语。他没想到儿子的口才这么好,到底出过洋,出口成章,丝丝入扣。他什么也没说,缓慢地弯下腰,提起那个还没有打开的行李包,头也没回地走了,从此和大儿子再无联系。
经历此事后,父亲的脾气更加难以捉摸,对子女的不闻不问到了陌路的程度。唐育祥出了工伤,父亲只写来了只字片语;为了省钱,他会写信叫在农场劳动的女儿不要回来过年;甚至大哥后来投河自杀,父亲也没有丝毫过问。虽然大哥的结局很悲惨,但唐育祥还是认为大哥是家里众多兄妹中最有福气的人——家里除了大哥,就再也没有哪个享受过如此的父爱和出国的待遇。
三
现在,父亲就在身边,唐育祥却感到喉咙阵阵发紧,不知说些什么,他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他多年未和父亲通信,因为他给父亲写的信大多不会有回复,再说他和父亲之间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就这样,信越写越少,他和父亲就越来越陌生了。
父亲盯着他那条已经缺失的腿,缓缓地先开了口:“现在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
接着,没有任何过渡,父亲突兀地说道:“我快过不下去了。”
唐育祥有些心惊,有些失望,也带着些慌乱,但又马上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父亲是来借钱的。
仿佛自言自言一般,父亲喃喃地说:“阿姨过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快一年了。”
眼前的父亲不复威风、也没有了冷漠、背叛,他现在只是个糟老头子。父亲口中的阿姨是唐育祥的继母,当年为了娶她,父亲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在家里苦苦等待的母亲。不识字的母亲的唯一武器就是和父亲死缠烂打、寻死觅活,可父亲是坚定的,他软硬不吃,给了母亲一笔生活费,***着母亲回了老家。那时的父亲是多么坚毅、有决断啊!可怜的母亲给父亲抛弃后,自觉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染上了赌瘾,把家里输得一贫如洗后,还赌气般地压上她的小女儿。赌输后,她也学着父亲般绝决,任人家把自己的小女儿带走,至今不知下落。也是因为这个阿姨的到来和不断的生育,唐育祥和弟弟才不得不辍学,小小年纪就出来闯荡。唐育祥心里是憎恨这个阿姨的。他和父亲之间的隔膜或多或少也有这层关系。他觉得父亲对儿女如此冷漠,继母有不可推卸的关系。父亲没有关心过他,即使他压断了一条腿后,父亲也没给过他什么温暖;而他,在工作后的几十年里,也没有考虑过父亲的困难,从没有给他汇过钱。可是现在继母死了,唐育祥满腔的憎恶、怨恨失去了对象,眼前只剩下了这个风烛残年的父亲,他只得安慰道:“没关系的,如果没人照顾你,你和我们一起住吧。”
父亲摇摇头,“我年纪大了,到上海来住不惯的。我现在也没有工作,来了会拖累你们的。”原来年迈的父亲现在连繁重的体力劳动都不要他做了,他失业了。
唐育祥不由一阵心酸:“父亲,来吧,我的儿女都长大了,有工作,不用我负担,你来和我做伴吧!我现在天天一个人在家,孤单得很。”
父亲是坚决的,“我还是要回去的,人老了,就不愿意住在外面。小妹在家里会照顾我的,只是——”父亲顿了一下,眼睛看着地下,“我现在的生活实在困难,我现在干不了活了,拿不到工资,小妹现在还要我负担,如果你手上不紧的话,能不能先借点钱给我?”
唐育祥早就料到父亲此行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他说得这么谦卑,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唐育祥手上也不富裕,但他想到铁路局给他的那笔工伤补偿还没有动用,就对父亲说:“父亲,你放心,我手上还有一笔钱,我马上就去取,你先拿回去用吧!——其实你也不用亲自来,写封信就可以的。”
父亲听了,有点感动,说:“情况紧急,我怕写信你收不到,——以前的事你还记恨我吗?”
唐育祥立即意识到父亲指的是让他退学的事,眼里闪起了泪花,“当时年纪小,一心只顾着自己念书,没有考虑到家里的困难,应该是我请你原谅,请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在后面的几十年里,唐育祥每每想起他的辍学,心里总是疼痛、怨恨、伤心,这些话从没有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但是面对潦倒的父亲,唐育祥却突然满心歉意,他的话不是客套,是他的真心话,也许这就是顿悟。
“你比你大哥强多了,唉,你的大哥怎么就——,也许我也有错。”
唐育祥忙劝父亲不要再想这些了,一边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杖艰难地去银行取钱。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一下子对已经陌生的父亲如此柔情满怀——看得出父亲已是日暮西山了,也许是父亲的老迈不堪打动了自己,也许他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也许……过去的一切已不重要,光是父亲的满头白发就能让唐育祥热泪盈眶。
唐育祥从银行把钱取回来,塞到父亲手里,父亲高兴得连说“谢谢”。看到父亲拿到钱的兴奋模样,唐育祥沮丧地转过头去。眼前的现实对他而言不是个完满的结局,而是太残酷了,他情愿跟父亲一辈子不要联系而不愿看到父亲沦落到这副境地。他们尽管是父子,可也是陌生人。他虽然借了钱给父亲,但并不比父亲更高贵。他自问道,“我是谁?他又是谁?他和我一起生活过,如此陌生,却又无处不在。我就是他,我逃不出他的影子,这是个事实。”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不需要了解,他甚至不清楚父亲的个头是比他高还是比他矮,他把父亲想象成了他概念中的人,这是错误的,父亲是个事实存在,这一点他改变不了。因此,他感谢父亲的此次到访,这让他在某种程度了看清了父亲。
这次父亲的到访,让他久已枯寂的心中迸发出柔情与怜悯。父亲受过多少苦,他全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苍老的父亲是怎样在辽阔的大上海找到了他。他为自己没有帮助过父亲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懊恼,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做得多么差劲。父亲可能已经时日不多,如果来世还能遇到父亲,他只能报以羞愧。想到这里,唐育祥的眼里流出了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