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女人却还是不肯屈服,满眼怒火地瞪着他:“您就不怕有报应么?”
袁老太爷便也失了耐心:“哼,只怕我的报应没到,你的报应倒在眼前了。”说罢,朝身边人丢了一个眼色。
即刻就有一个人匆匆地向门口走来。袁老太太慌忙躲过。不一时,又看那人拎着一只铜水壶走了进去。
袁老太太大惊,忙扑到门边,正见袁老太爷下巴一抬。那几个人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扭胳膊的扭胳膊,揪头发的揪头发。顾猫儿被人强行拖开,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而那戏子也被牢牢按在地上,硬生生地抬起头。
那拎着铜水壶的人还犹豫了一下,便听袁老太爷猛地一拍桌子道:“还愣着干什么?”
吓得他浑身一抖,忙三脚两步地赶上前,将壶嘴对准他的脸就倒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惨叫。那戏子在惨叫,顾猫儿也在惨叫,眼泪刷地一下涌出了眼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袁老太太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打抖地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热水不停地浇在那人的脸上,嘴里。起先他还惨叫着,很快便连叫也叫不出声了。只看见道道白汽从他的脸上不断蒸腾起来,烫得皮也破了。一壶水浇完,他们才松开了他。那人颓倒在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便再也不动了。顾猫儿也被放松开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那人的身边,吃力地抱起他,声泪俱下地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却一点儿也不答应。然后她有点害怕地伸出手,在他鼻间探了探气息,那点害怕便突然变成了绝望。
袁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眉眼间竟还有一种难掩的得意。
袁老太太再也不敢看,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听到了足以让她一辈子都心惊胆寒的声音。恐怕连鬼怪听了,都会为之变色。
“你会遭报应的!”那是顾猫儿满含血泪的咒怨,“你们这样不把人当人看,你们都会遭报应的!我顾猫儿诅咒你们,来生你们为鼠,我为猫,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你们死了,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只要一线血脉相连,都逃不了被我喝血吃肉!”
袁老太太心中一凛,不觉又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面的人都呆住了,脸上、眼睛里都是满满的、不能掩饰的惊恐。袁老太爷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脸色难看得叫人看不下去。
有人心惊胆颤地说:“老爷,怎么办?真出了人命了,万一她要是闹出去……”
还没说完,就听一记老拳狠狠砸在桌上,震得茶壶茶杯一起乱响。
袁老太爷阴森森地说:“那就别让她闹出去!”说着,沉沉地看了那人一眼。
袁老太太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那些人又一齐上前,有人按住手,有人按住脚,还有人死死地捂住了顾猫儿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像一块沾了水的布,沉甸甸地蒙住了口鼻。一会儿又全身一凉,耳旁轰的一声,仿佛被人扔进了水里。
袁老太太一再地挣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梦着,还是醒着;是那个叫顾猫儿的在受罪,还是她自己在受罪。
正觉得窒息到极点,神智开始抽离时,忽然被人狠狠地摇醒。
她近似抽搐地深吸了一口气,张大的眼睛渐渐看清眼前模糊的光影。原来是贴身丫环守在床前,正白着一张脸又担心又惊恐地望着她。
“老太太,您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
袁老太太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丑事,连她见了都看不过眼,又何况别人。难道要自扬家丑么?
但是她已经明白了。
这些梦确实都是有意思的。那琴师就是那个穿青衣的戏子,而她反复梦到的猫头女就是顾猫儿。她真地化身成猫了。
丫环颤抖着声音说:“方才在花园,你也看到了吧?那个苏小璇……”她眼神发直地抽了一口气,“她的头一瞬间变成了猫头,冲着咱们一张嘴,就是满口的鲜血。连牙齿尖上都滴着血!”
袁老太太也回想起了那一幕。死死咬着牙不敢出声。
“大爷……”丫环惊恐地吓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一定是她咬的大爷!”
袁老太太如何不知道。她还知道苏小璇只不过是个躯壳,顾猫儿借来用一下而已。她忘不了她临死前的诅咒。顾猫儿也确实做到了。袁老太爷,还有跟着他一起暴毙的那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肉烂血流而死,不管怎么治,都阻止不了他们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袁老太爷的临终遗言竟是不许养猫。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寻。
还有她的丈夫……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谁知道是不是真是遇上了风波。
现在还盯上了她的儿子……
袁老太太越想越怕,手脚都冰冷了。明明是闷热的初夏,却好像坐在深秋里一样,一阵冷过一阵。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忽然从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本来很细微的声响,竟忽然响得像雷,震得她蓦然一抖。
丫环小声地说:“五更天了。”
五更天了。敞开的窗户外,夜色都变淡了,隐约听到院子里的下人起了床,来回走动的声音。
袁老太太无法可想,惟有认命。慢慢地站起身,对丫环道:“你去苏家班请那位琴师到花园一见。请完人就行,你自己就不必去了。”
“这……”
“去吧。”
丫环大约也猜得到袁老太太是要做个了断,只得低头离去。
月亮已经移到了西天边,淡得就快要消失。而东边,太阳隐隐地在云层里发出一点曙光。每天这个时刻都很是奇妙,说是日月齐辉,其实倒是日月皆昏。 袁老太太一个人站在花园的小湖畔,在半明半暗的晨色里,仰头看天空里的日月。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说不恐惧是假的,再怎么下定了决心,心里总是会有一点难以克制的寒冷。她一再地吸了两口气,才能攒足了力气转过身去。来人依然将头脸蒙得一丝不露,只看见一双眼睛。一只眼睛还是好的,一只眼睛微微发白,死灰似的,一点儿光泽都没有。
“你们是来报仇的。”袁老太太浑身发抖地说。
男人点了点头。
“你究竟是人是鬼?”袁老太太还是问了。
“重要么?”他沙哑地笑,“我和她活得像鬼,倒是死得像人呢!”又说,“你叫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袁老太太身上冷了一冷,只好道:“当年的事,是我们袁家对不起你们。但是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的命你们尽可以拿走,放过我的两个孩子吧!”
男人呵呵一笑:“没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你以为,袁英只会被咬那一口?还会有气么?”
“你究竟什么意思?”袁老太太有点迷糊了。
“你还以为自己也是无辜的么?”男人的眼神变得像冰一样冷,深深地盯着她。
袁老太太怔怔的,脑子里又混乱起来。可是混乱里,却也有三两点白光,呼之欲出。
“顾猫儿是谁,你真的不记得了?”男人也步步紧***,“你以为以前的事,真的是你梦到的?”
袁老太太陡然一惊,脑子里轰的一声豁然开朗。她想起来了。顾猫儿原来就是在她院子里打杂的。有一回小睡惊醒,屋里的丫环不在,就是顾猫儿进来给她倒的茶。她还赞过她伶俐,问过叫什么名字。
还有在软帘后看到的一切,也是她当真看到过的。那时她刚怀上小儿子袁杰,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初夏,她带着一个丫环打算到花厅乘凉。走到半路上,想起还有些酸梅在屋里,便让丫环回去拿,自己一个人先走了过来。看见那件事,她慌得调头就走,却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也许就是因此,醒来后忘了这回事。
“你终于想起来了。”男人三分讥讽七分仇怨地说,“那时候,只要你出来说一声,我们就不会死。可是你却只选择站在帘后看着。明明能救人却只看着别人去死,跟杀人有什么不同?”
袁老太太这下是真认命了。她也知道他说这么多,就是要让她死个明白,死得无怨。大儿子受伤只是一个警告。只要她肯认命,两个孩子就可以无事。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佛真是白念了。又怎么知道,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始终潜伏着这段往事,所以自觉愧疚,才礼佛至诚?
还是老和尚说得对啊。
世间本没有妖魔鬼怪。人心里有妖魔鬼怪,这世间才有了妖魔鬼怪。怪只怪她当年做差了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的公公和那几个人都死了。为什么,你们不让我也跟他们一起死?”
“你忘了。那时候,你一个儿子才三岁,一个儿子还在肚里。”他仅存的一只眼睛,莹莹然泛起了水光,“猫儿虽然咒你们咒得怨毒,但终究还是一个软心肠。”
她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最后,他们究竟怎么处理了你们?”
他笑了笑,望着那片小湖道:“等你走进去,就知道了。”
袁老太太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也不做无谓的挣扎。月亮已经完全消失了,东方的鱼肚白又亮了一分。她在晨光里,回头望了望两个儿子住所的方向,便转回头一步一步地向小湖里走去。
当沁凉的湖水淹没了她,她感觉到从湖心那边涌来一股力量,将她的身体卷在湖底的暗流里慢慢拉扯过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很平静地睡在一片长满了绿色水藻的石头上,周边的湖水略嫌浑浊的打着漩涡,扬起长长的黑色头发。袁老太太不觉呛了几口水。淡淡的腥臭,就和她在自己房里喝到的茶水一模一样。
神智又变得半清不明间,她看到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次幻象。
十几年前,发生了那件可怕之事的那一天,那几个人将那穿青衣的戏子和顾猫儿一起抬到了花园里。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两个人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谁也分不开他们。那几个人只好将两个人一路并行地抬着,一齐绑上石块扔进了小湖里,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他们一起沉在湖底。绿色的水藻被震荡升起,在他们的四周不停地浮沉。
忽然,那穿青衣的戏子吐出一口带血的气泡,陡然睁大了眼睛。惊慌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而后便是不可思议的沉静。他轻轻抽了一下自己的手,顾猫儿原本紧握不放的手竟就松开了。他又看了一眼她,在水里本来也看不到眼泪,却似乎满湖的水都是他的眼泪。然后他解开了绑在自己身上的石头,用力一蹬,朝着光明的湖面奋力游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