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次的换届让王强有些坐卧不安,心里跃跃欲试,却又无可奈何。他在建设部门负责信访工作近十年,整天都是在争吵和打架中度过。他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无论怎样放慢脚步,最终都会迈进办公室的大门,而迎接他的永远都是充满敌意的眼睛。人家说警察是马路吸尘器,他觉得自己就是健身房里的大沙袋,任人捶打,所有人的怨气都冲着他来,弄得他东倒西歪,整天心情都不好,别人在生活中维权,他却在维权中生活。但仔细想来,他又觉得这些事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一次他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看到了那里的看门人抑郁寡欢,这让他有所顿悟,他想到自己其实就是那个守门人,别人的表情自然成了他的脸谱,在别人的哀伤面前自己怎么可能快乐得起来呢,否则就是对人家的不尊敬甚至是亵渎,他的不幸不是自己造成的,是别人造成的,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就会改观。他真不知道自己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甚至钦佩起自己的忍耐力来。
这段时间,他每天上班都能看到大街小巷张贴着搞好换届选举的标语口号,市领导还在电视台接受专访,组织部门还专门给领导干部印发了换届工作的小册子,无非是让大家熟知换届纪律,禁止跑官要官,保证换届风清气正。像这样大张旗鼓唯恐大家不知道似的宣传他还是头一次经历过。干部换届就像农民春耕,总是让人充满了希望和渴盼丰收的猜想。他对照换届文件衡量过自己,觉得自己无论从学历、资历还是阅历是有条件动一动的。问题是岗位少,而谋求者众,大家就存在竞争关系,这和市场经济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想自己拿什么与人竞争,能拿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吗?当然不能。他深知自己人脉不行,市领导可能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怎么会提名他呢?他也想到了利用关系曲线救国,可他在脑海里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像放幻灯片一样过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让他有些泄气,看着别人公开半公开地活动,甚至有关于某人有可能到某个部门任职的传闻,他恨自己无能,恨这个社会不公正,恨换届纪律都是骗人的,都是给他这种只会干活不会跑关系的老实人制定的。有一次,当班子里有人暗示他投某某人票的时候,他有了写匿名信揭发这种不耻行为的冲动,他甚至想象着纪检部门来调查,并给予了当事人撤职处理。这让他很兴奋,觉得组织上还是公正的。可当他冷静下来一想,不能写信,告状者可恶成了他工作的思维定式,他每天接待的都是告状者,是他们让他生活得不爽。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告状没有好果子吃,维权打碎了威权,你胜利了没有人为你喝彩,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赢了,大家输了,你成了胜利的孤独者。大家不会容忍一个定时炸弹在身边,大家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你。就在这种纠结中,换届一天天临近,而他却毫无作为。
这一天,他怀着极坏的心情照例走进他的办公室。迎接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干净。戴着眼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眼神,显得很深遂,似乎能洞察人的心理。他示意她坐下,她试探性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这一切看在他眼里,示弱是上访者惯用的手段,他太熟悉了,也有些麻木了。他把自己每天接待上访者看作是演戏,双方斗智斗勇,最后决胜的关键是耐心。他猜测她接下来可能就是煽情了吧,这多少有些像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朱军访谈节目的套路,那就试着感动我吧,他在心里暗想。那位中年妇女开口了,她说自己儿子得了白血病,为了给孩子治病,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把唯一的住房也卖了,亲戚朋友也借遍了,还得到当地政府和好心人的帮助,但最终还是没有挽回孩子的生命。孩子去世后,她精神几近崩溃,又没有住房,只得在哥哥家借住,很不方便。现在侄子要结婚,需要住房,我怎么还能占着不走呢?可我往哪里走呢?其他亲戚倒也能容我,但我不能总是寄人篱下呀,可我现在收入低,靠着政府的低保生活,如果离开亲戚的帮助就得露宿街头。怎么办呢?大家就给我出主意,让我找政府帮助解决困难。可我不到万不得已不想麻烦你们,因为孩子生病那会儿,政府没少帮助我,社会上的一些好心人也伸出了援助之手,人都是有尊严的,我不能拿着苦难到处乞讨,同情的饭菜可以吃一顿,但不能总这样。可房子很贵,我也买不起,就想能不能有廉租房让我安身。
听完这位中年妇女的讲诉,他沉思了一会,问道:“你这种情况确实值得同情,你申请过廉租房吗?”她从他的态度上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便立即说:“申请过,可工作人员说要排号,因为每年建设的廉租房不多,不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可我已经等了一年了,问过几次,始终就是那句话,再等等。我不是不能等,我也不愿意可政府添麻烦,但当我看到身边许多条件比我好的人都得到了房子,我就心里不平衡了。”
“情况千差万别,不能从表面来看条件好与坏。现在住房需求确实很大,一时半会满足不了要求,总得给政府一些时间。政府财政困难,民生支出又很大,拿不出太多的钱用于廉租房建设,没有办法,只好通过让利强制开发商配套建一些房子,因为没有什么利润,他们积极性不高,有的工期拖得比较长。”他摆弄着签字笔,上下翻飞,不耐烦地把这个背得滚瓜烂熟的答案发射了出去。
“但我不能无限期地等待下去呀!什么时候是头呀!”她有些不满意他的回答。
“你可以在外面自己租房子,政府会给你一定的补贴。”他答道。
“外面的房子很贵的,而补贴又很少。我一个月算卦又挣不了多少钱?能不能把我往前排一排。”她开始乞求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是算卦的,有人信吗?”他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怎么说呢?很灵的。我和他们摆地摊算命的不一样,我只是晚上算,而且也只一卦,这样比较静,也算得准。”她不解地回答。
“都是些什么人找你算卦?”他对这个问题的关注程度明显超过了房子问题。
“什么人都有,当官的,经商的,出苦力的,三教九流。”她答道。
“你是看面相,还是用生日时辰推算?”他继续发问。
“结合着看,同一个生日时辰的很多,但长得完全像的人却很少,所以必须结合来看。”她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向。
“有道理。”他本来在心里默念,却不小心说了出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抓住这灵光显现的机会说:“我看您似乎有事,如果需要的话,我给您算一下吧!”
“不能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他为自己的心事被对方看穿而十分懊恼和责备自己,但又不禁抱着点希望,怕她就此拒绝。
“有些事还是要信的,指明了路总比摸黑走强啊。我晚上回家给你算一下吧,明天再来找您。”她相信自己找到了降服他的法宝。
“这是我的生日时辰,尽管我不信,但你还是试试吧。”她在说话的当口,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日时辰写好了交给她。
他像送串门的亲戚一样把她送出办公室好远,还在走廊里与同事们打着招呼。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回到办公室,给下边具体负责分房事务的职员打了电话,并询问了很久,还在纸上记了点什么。
第二天,这位中年妇女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热情地接待了她。
他一边倒水,一边说:“今天有个会议,怕你来扑个空就给推掉了。”
中午妇女连忙说:“不好意思,是我耽误了您的工作。”
“没关系、没关系,你说吧,什么情况?”
“我是来要房的,你知道的。”她有些不知说什么?
“噢,我知道,我的情况怎么样?”
她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说道:“啊,是吉卦,你应该近期有步,肯定会高升的。”
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但还是尽量控制自己的兴奋,压你了声音说:“怎么可能,我都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十年了,群众倒是认识一大帮,可领导未必认识我。”
“自有贵人相助,这种事情都是有人帮的。”她解释道。
“谁会帮我呢?”他似乎陷入了绝望,开始和她诉起苦来。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你肯定这次会调动吗?”他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用近似乞讨的目光看着光,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再肯定不过的回答。
“一切都是命,好运也和坏运一样,躲是躲不过的。”
“也许是吧!”他嘀咕着。
临走时,他告诉她,关于她的房子他已经和下面打了招呼,会很快解决的。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回到办公室时才想起应该问得细一些,比如贵人是谁,什么时候出现,调动方向是哪里。“算了,一切都是命。”他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