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我的亲人永远的离开了,她是我的
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母亲只见过一次面,而这次母亲却再也看不到我了,这一年,我22岁。
11月沈阳的天气很冷,今天是立冬,寒风乍起的时节,立冬后,就意味着今年的冬季正式来临。草木凋零,蛰虫休眠,万物活动趋向休止,而我的想念,此刻却愈加厚重起来。
“萱琪,该走了,别忘带身份证。”
思远站在路旁,已打到出租车,再次提醒我。我要做南航的班机从沈阳飞上海,上海浦东,母亲居住的地方。
早晨六点,我们从皇姑区出发,思远送我去桃仙机场,他是我现在的男朋友。车厢里,我和思远谁也不说话,只有引擎发出的声音填满耳朵。车外很冷,车窗内壁挂了一层水汽。我用手套擦出一块,看见远处那一片蓝渐渐浅了起来,太阳终于肯露出头,开始装扮灰蒙蒙的天,天愈发的亮了。远处的树仅存不多的树叶却也是绿色的,在清晨显得生机勃勃,不时有一两只喜鹊从树梢上飞过,不多但熟悉的房子衬在旁边,另一种景色像写生画一样,城市的边缘。
这景色不属于我,还有喜鹊飞过,而我昨天才接到从上海打过来报丧的电话。
在路上,始终是在路上,于是在接下来的梦里,感性的思绪挣脱习俗的侵染匆促的行走、穿越,时不时掠起一小撮尘土,和现实中一样,真实般重叠。
我时常设想,是否有另一个你,是否也同样藏在梦境里,咀嚼着四季,偶尔回过头,审视自己走过的路。那里有尘封的纯真,像窖藏的酒,任其沉淀发酵;那里有无端的伤害,像皲裂的水泥路,任其曲折碰撞;那里有短暂的迷惘,像枯萎的落叶,任其纷飞滑落。……
简单的生活不可以简陋。在路上,有时放纵自己,用慵懒的眼去闲看四周,心想自己不过也像是天空中的一片浮云,飘过后没有痕迹。于是曾经的光阴,转瞬间被大段的回忆所取代,于是曾经的荒芜,在心底留下一丝隐痛。熟悉的街道,不熟悉的路人,前生今世在眼前穿梭。
(二)遗弃
在我20岁那年,把我从小带大的奶奶病重走了,也是因为我奶奶,母亲从上海那边赶过来,从我记事起,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见面。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恨。
“子佳,不要怪妈心狠,当时妈也是迫不得已。”母亲的唇边还残留一丝血色,微微翕动着,无助的眼神里充满懊悔还有关切。这苍白的解释是愧对奶奶?还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用了,现在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母亲执意要留下陪我聚几天的想法被我冷酷的拒绝,同时拒绝的还有母亲想留给我的两万块钱。
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我的生存没有任何问题,20岁以前,我一直按着奶奶的意志生活,没有偏差。我恐惧的是,我的亲
情,被奶奶带走了,尽管有许多时间,我心里不喜欢她。
子佳是我20岁以前的名字,我不知道是爸爸给起的,还是奶奶给起的,我没有太多的印象。现在我叫萱琪,王萱琪,因为琪是美貌的意思,萱是可以忘忧的意思。名字很好听,而且也是形容快快乐乐的可
爱女孩。母亲这次回上海以后,我马上为自己改的名字,当然也有思远的原因。
曾经,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我,随着我渐渐长大,才多少明白,那是一个家庭的战争所要面对,奶奶的偏执、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懦弱、无知的我,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失去了平衡,也造成我现在的敏感,在亲情与
爱情之间逃亡。
吴哥曾经是真腊国吴哥王朝的国都,这个王朝曾经十分强大,被称为高棉帝国,公元1430年(宣德五年),暹罗,也就是今天的泰国,入侵高棉帝国,包围吴哥城七个月,最后攻破吴哥。此战之后,因为都城吴哥太靠近暹罗边境,因为惧怕暹罗再次入侵,高棉帝国放弃吴哥,迁都金边,吴哥就此被遗弃,淹没在了原始森林之中。是遗弃不是抛弃,是被动不是主动,我就像那吴哥,被遗弃了。
(三)浦东
从沈阳飞上海,一共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当我到达虹桥机场的时候,我的小弟李正祥来接我,也就是母亲和李叔的儿子,已经等了有好一段时间了。小弟高高的个子,身子壮壮的,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上海人。
“啊加,侬来了。”
小弟冲我大声喊,手里拿着照片,对比着认出了我。小弟的眼圈红红的,一脸倦怠,找到我,才挤出一点点
笑容。我想起来了,上次母亲出完奶奶的葬礼,从我这离开回去的时候,管我要了几张相片。
“你是正祥吗?和我说普通话,我听不懂。”
我静静地回应,欲言又止。思远曾经提醒过我,你别老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别人也需要理解的。
我没有带行李,只背了一款小挎包,小弟只好一手把挎包抢过去背上,用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
“姐姐再坚持一下,我们还要坐车,从虹桥到浦东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先不要吃饭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咱们现在就走。”
到上海刚好是中午,出了航站楼直接就感觉到暖暖的阳光,天气真好。车在路上急驰,两旁各式建筑林立,我心想,要是沈阳发展成这样,不还得用一百年的时间?
“姐姐累了,先闭眼睡一会儿吧?”
“妈妈临走的时候说啥了?”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我仿佛睡着了,在梦境里,母亲如同上海的景色,像我想象中的秋色,蔓延开来。墙隅,山葡萄大大的叶子不知不觉先染上了烟色的斑,越来越密,渐渐的,锈点几乎连成片,最后,叶片弯曲着,像老人佝偻着身子,落在小路上,踩上去厚厚的,发出沙沙的声音。它在等待,没有变成齑粉的,又等来了一场雨
雪胶着着凝结成冰,像松汁困住的小虫,形成琥珀。妈妈,我来了,我知道代价是由时间形成的,可是这要等待多少年?妈妈,我错了。我想,我相信你也爱我,是习惯吧,可现在,我对你的爱,是不由自主的,没有任何伪装。有些记忆,可以超越生死,超越无情的岁月。
(四)当初
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奶奶就这样描述我的母亲,奶奶的表情是悲伤的,还带有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恨,让我对母亲美好的幻想产生恐惧。
“可怜的子佳,你妈妈不要你了。呸!城市里的小市民,一个从头到脚娇生惯养的弄堂女人。……”
每次奶奶都要往地下啐几口充满愤怒的唾沫。
我不知道,奶奶的坏脾气,要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说出这般粗俗的话来。
我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渴望得到温暖,当现实中不存在的时候;因琐事七拐八绕总能牵扯到我,被奶奶迁怒严厉惩罚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我的命,给我剩下的选择只有恨。
当初,那应该是1969年,中共九大开完后,当时阶级斗争的形势被强烈的个人崇拜和‘左’倾狂热气氛所笼罩。不久,母亲就来到这里,和一群同样响应国家‘上山下乡’号召的知青分配到乡镇上的砖厂劳动。母亲是上海知青,本该是去云南或去淮北的,却执意跟着来东北,这就是母亲的命运,后来在砖厂,母亲相识了父亲。
我长大后,渐渐地理解,奶奶至始至终认为,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错误的,还在那个特定疯狂的年代。奶奶是一个厉害能干的女人,自己一个人带着独子,也就是我父亲,从农村打拼到城市郊区,家中但凡大事都由奶奶做主,只有父母结婚这件事例外。
奶奶反对父母的婚事,她一直看不上母亲,奶奶喜欢那些和她一样朴实的、身强力壮的,在乡镇街道上就着革命歌曲,舞动着红绸子,宣传队里的女孩。当时在出身成分上,门不当户不对,奶奶家几代贫农,父亲根红苗正。而母亲,上山下乡分配来的上海知青,娇生惯养,母亲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姥爷,是一个学机械的工程师,还去过日本留学,小资产阶级情调,正被当地造反当权者审查和劳动改造。按奶奶的话讲,我们家属于下里巴人,是低俗实在的,而母亲家则属于阳春白雪,高雅的摸不到边,本不是一个阶级。但奶奶却不小心被父亲骗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相识起,父亲深爱着母亲,他相信爱能融化一切阻隔,他用实际行动去呵护母亲,父亲向奶奶坦白,和母亲已经偷尝了禁果。家丑不可外扬,气得奶奶狠狠教训了父亲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自认倒霉,暗地骂母亲是勾人的‘狐狸精’。
在那段日子里,父母小心经营着属于自己的爱情。现实的生活艰难,母亲努力想融进这个家庭,她克服南北饮食习惯上的差异,北方寒冷的天气,还有繁重的劳动。1971年的春天,我降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父母的爱,也就没有我。但好景不长,1973年,我两岁的时候,一场意外的车祸夺走了父亲。父亲是独子,他的走对奶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奶奶将这些不幸都认定是母亲带来的,从此,重男轻女的奶奶面对逆来顺受的母亲,展开了一场又一场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无情批判。母亲是被奶奶逼走的,一个被批斗和劳动改造的家庭有什么资格和一个无产阶级的家庭争孩子,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会放过你们,母亲落荒而逃。
(五)见面
车刚进浦东,我醒了。到处是高楼,中间穿插着忙碌的建筑工地,比虹桥还要显得生机勃勃。听小弟说,浦东从1
990年开发,现在有四年了,浦东机场还在建,等以后再过来就方便多了,要不是这次母亲突发心脏病,走得急,肯定能看到以后的繁荣。
我们赶到李叔和母亲的住处,这里是母亲最后生活的地方。小弟已经安排好让他的一个女同学陪着我。
“帮拿介绍吾额阿加,萱琪。”(向你们介绍我的姐姐,萱琪)
母亲这边的亲朋好友不是很多,小弟向几个先到的亲友介绍我。不是我抵触,我沉默着不想表达太多,一切入乡随俗,好在李叔和小弟都能够理解和体谅我。
李叔和母亲是同学,当时李叔和其他一些同学去了淮北农村劳动,比母亲晚一年回到上海,后来和母亲组成现在这个家庭。
见到李叔,我想起我的父亲。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虚无的,我只是看过几张父亲的照片,感觉父亲是精神的、单纯的。照片上的父亲有着浓密的黑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微笑着,嘴角却不咧开,而眼前的李叔却显得苍老许多。李叔身旁有两三个阿姨,应该是同学,边盯着我看边小声说,“真像,和晓惠一个模样。”李叔恍惚着怔怔地看着我。
“李叔,这边我母亲的事都依靠你了。”
还是我先打破了这一小会儿的静默。
“萱琪啊,来了就好,你妈妈总是说起你,快进屋坐,坐着说话。”
李叔让小弟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带我到里屋休息。后来,李叔抽出时间单独和我说了好多话,关于母亲、关于自己、关于家庭,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理解或不理解的事情。李叔是一个好人,我在心里为母亲最后的选择感到庆幸,李叔用他的经历和
感悟,不断地剥离着、融化着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怨恨。
我知道,我相信,母亲是爱我的。当时母亲回到上海,亲友们东躲西藏,划清界限,家已不像个家。我的姥爷没有被造反派打死,后来被押到普陀山一个海岛上的拆船厂劳动改造,竟含冤累死。母亲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了,哪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是母亲不想要我,而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要我。这种痛苦和无奈,加上后来的思念和愧疚,都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残酷。现在,母亲走了,再也不用纠结了,这样的爱就像一把盐,撒在我的伤口上,却疼在母亲心里。
(六)第一封信
这次来上海,向学校老师,我只请了三天假,我不想打扰李叔和小弟正常的生活,也不想大家去揣测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走了,留给所有人的悲伤都需要时间去平复,我只想静静地在一旁,独自怀念。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马上离开,我能感受到这个家带给我的亲情,像母爱得到延续,自然的、真实地流露。我像途中歇息的候鸟,补充体力的同时,留恋这短暂的温暖,可是我必须得走了,继续去找我爱的归属。
小弟和来时一样送我去虹桥机场,左手腕上多了一块时尚的电子表,这是我从沈阳来之前,和思远一起给小弟选的。我的挎包里,则多了一个小扁木盒,里面装着几封压得平平整整的信,信上那娟秀整洁的字迹让我感觉心潮难已。李叔叮嘱我,好好保管,这些信都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爱。
再见,上海;再见,李叔,小弟,我的亲人,以后我会回来的,我会像候鸟一样,来这里找寻我的想念。